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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秉(3)


  這是一家門面不大的藥店。不知為什麼,這藥店的東家用人,不用本地人,從上到下,從管事的到挑水的,一律是淮城人。他們每年有一個月的假期,輪流回家,去幹傳宗接代的事。其餘十一個月,都住在店裡。他們的老婆就守十一個月的寡。藥店的「同仁」,一律稱為「先生」。先生裡分為幾等。一等的是「管事」,即經理。當了管事就是終身職務,很少聽說過有東家把管事辭了的。除非老管事病故,才會延聘一位新管事。當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稱「人股」,到了年底可以按股分紅。因此,他對生意是兢兢業業,忠心耿耿的。東家從不到店,管事負責一切。他照例一個人單獨睡在神農像後面的一間屋子裡,名叫「後櫃」。總帳、銀錢,貴重的藥材如犀角、羚羊、麝香,都鎖在這間屋子裡,鑰匙在他身上,——人參、鹿茸不算什麼貴重東西。吃飯的時候,管事總是坐在橫頭末席,以示代表東家奉陪諸位先生。熬到「管事」能有幾人?全城一共才有那麼幾家藥店。保全堂的管事姓盧。二等的叫「刀上」,管切藥和「跌」丸藥。藥店每天都有很多藥要切「飲片」切得整齊不整齊,漂亮不漂亮,直接影響生意好壞。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這藥是什麼人切出來的。「刀上」是個技術人員,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吃飯時他照例坐在上首的二席,——除了有客,頭席總是虛著的。逢年過節,藥王生日(藥王不是神農氏,卻是孫思邈),有酒,管事的舉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保全堂的「刀上」是全縣頭一把刀,他要是鬧脾氣辭職,馬上就有別家搶著請他去。好在此人雖有點高傲,有點倔,卻輕易不發脾氣。他姓許。其餘的都叫「同事」。那讀法卻有點特別,重音在「同」字上。他們的職務就是抓藥,寫帳。「同事」是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每年都有被辭退的可能。辭退時「管事」並不說話,只是在臘月有一桌辭年酒,算是東家向「同仁」道一年的辛苦,只要是把哪位「同事」請到上席去,該「同事」就二話不說,客客氣氣地卷起鋪蓋另謀高就。當然,事前就從旁漏出一點風聲的,並不當真是打一悶棍。該辭退「同事」在八月節後就有預感。有的早就和別家談好,很瀟灑地走了;有的則請人斡旋,留一年再看。後一種,總要作一點「檢討」,下一點「保證」。「回爐的燒餅不香」,辭而不去,面上無光,身價就低了。保全堂的陶先生,就已經有三次要被請到上席了。他咳嗽痰喘,人也不精明。終於沒有坐上席,一則是同行店夥紛紛來說情:辭了他,他上誰家去呢?誰家會要這樣一個痰簍子呢?這豈非絕了他的生計?二則,他還有一點好處,即不回家。他四十多歲了,卻沒有傳宗接代的任務,因為他沒有娶過親。這樣,陶先生就只有更加勤勉,更加謹慎了。每逢他的喘病發作時,有人問:「陶先生,你這兩天又不大好吧?」他就一面喘嗽著一面說:「啊,不,很好,很(呼嚕呼嚕)好!」

  以上,是「先生」一級。「先生」以下,是學生意的。藥店管學生意的卻有一個奇怪稱呼,叫做「相公」。

  因此,這藥店除煮飯挑水的之外,實有四等人:「管事」、「刀上」、「同事」、「相公」。

  保全堂的幾位「相公」都已經過了三年零一節,滿師走了。現有的「相公」姓陳。

  陳相公腦袋大大的,眼睛圓圓的,嘴唇厚厚的,說話聲氣粗粗的——嗚嚕嗚嚕地說不清楚。

  他一天的生活如下:起得比誰都早。起來就把「先生」們的尿壺都倒了涮乾淨控在廁所裡。掃地。擦桌椅、擦櫃檯。到處撣土。開門。這地方的店鋪大都是「鋪闥子門」,——一列寬可一尺的厚厚的門板嵌在門框和門檻的槽子裡。陳相公就一塊一塊卸出來,按「東一」、「東二」、「東三」、「東四」、「西一」、「西二」、「西三」、「西四」次序,靠牆豎好。曬藥,收藥。太陽出來時,把許先生切好的「飲片」、「跌」好的丸藥,——都放在匾篩裡,用頭頂著,爬上梯子,到屋頂的曬臺上放好;傍晚時再收下來。這是他一天最快樂的時候。他可以登高四望。看得見許多店鋪和人家的房頂,都是黑黑的。看得見遠外的綠樹,綠樹後面緩緩移動的帆。看得見鴿子,看得見飄動搖擺的風箏。到了七月,傍晚,還可以看巧雲。七月的雲多變幻,當地叫做「巧雲」。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黃的、桔紅的,鑲著金邊,一會一個樣,像獅子的,像老虎的,像馬、像狗的。此時的陳相公,真是古人所說的「心曠神怡」。其餘的時候,就很刻板枯燥了。碾藥。兩腳踏著木板,在一個船形的鐵碾槽子裡碾。倘若碾的是胡椒,就要不停地打噴嚏。裁紙。用一個大彎刀,把一遝一遝的白粉連紙裁成大小不等的方塊,包藥用。刷印包裝紙。他每天還有兩項例行的公事。上午,要搓很多抽水煙用的紙枚子。把裝銅錢的錢板翻過來,用「表心紙」一根一根地搓。保全堂沒有人抽水煙,但不知什麼道理每天都要搓許多紙枚子,誰來都可取幾根,這已經成了一種「傳統」。下午,擦燈罩。藥店裡裡外外,要用十來盞煤油燈。所有燈罩,每天都要擦一遍。晚上,攤膏藥。從上燈起,直到王二過店堂裡來閑坐,他一直都在攤膏藥。到十點多鐘,把先生們的尿壺都放到他們的床下,該吹滅的燈都吹滅了,上了門,他就可以準備睡覺了。先生們都睡在後面的廂屋裡,陳相公睡在店堂裡。把鋪板一放,鋪蓋攤開,這就是他一個人的天地了。臨睡前他總要背兩篇《湯頭歌訣》,——藥店的先生總要懂一點醫道。小戶人家有病不求醫,到藥店來說明病狀,先生們隨口就要說出:「吃一劑小柴胡湯吧」,「服三付霍香正氣丸」,「上一點七厘散」。有時,坐在被窩裡想一會家,想想他的多年守寡的母親,想想他家房門背後的一張貼了多年的麒麟送子的年畫。想不一會,困了,把腦袋放倒,立刻就響起了很大的鼾聲。

  陳相公已經學了一年多生意了。他已經給趙公元帥和神農爺燒了三十次香。初一、十五,都要給這二位燒香,這照例是陳相公的事。趙公元帥手執金鞭,身騎黑虎,兩旁有一副八寸長的黑地金字的小對聯:「手執金鞭驅寶至,身騎黑虎送財來。」神農爺虯髯披髮,赤身露體,腰裡圍著一圈很大的樹葉,手指甲、腳指甲都很長,一隻手捏著一棵靈芝草,坐在一塊石頭上。陳相公對這二位看得很熟,燒香的時候很虔敬。

  陳相公老是挨打。學生竟沒有不挨打的,陳相公挨打的次數也似稍多了一點。挨打的原因大都是因為做錯了事:紙裁歪了,燈罩擦破了。這孩子也好像不大聰明,記性不好,做事遲鈍。打他的多是盧先生。盧先生不是暴脾氣,打他是為他好,要他成人。有一次可挨了大打。他收藥,下梯一腳踩空了,把一匾篩澤瀉翻到了陰溝裡。這回打他的是許先生。他用一根閂門的木棍沒頭沒腦的把他痛打了一頓,打得這孩子哇哇地亂叫:「哎呀!哎呀!我下回不了!下回不了!哎呀!哎呀!我錯了!哎呀!哎呀!」誰也不能去勸,因為知道許先生的脾氣,越勸越打得凶,何況他這回的錯是不小(澤瀉不是貴藥,但切起來很費工,要切成厚薄一樣,狀如銅錢的圓片)。後來還是煮飯的老朱來勸住了。這老朱來得比誰都早,人又出名的忠誠梗直。他從來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都是把大家吃剩的殘湯剩水泡一點鍋巴吃。因此,一店人都對他很敬畏。他一把奪過許先生手裡的門閂,說了一句話:「他也是人生父母養的!」陳相公挨了打,當時沒敢哭。到了晚上,上了門,一個人嗚嗚地哭了半天。他向他遠在故鄉的母親說:「媽媽,我又挨打了!媽媽,不要緊的,再挨兩年打,我就能養活你老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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