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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秉(1)


  王二是這條街的人看著他發達起來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藥店廊簷下擺一個熏燒攤子。「熏燒」就是滷味。他下午來,上午在家裡。

  他家在後街瀕河的高坡上,四面不挨人家。房子很舊了,碎磚牆,草頂泥地,倒是不仄逼,也很乾淨,夏天很涼快。一共三間。正中是堂屋,在「天地君親師」的下面便是一具石磨。一邊是廚房,也就是作坊。一邊是臥房,住著王二的一家。他上無父母,嫡親的只有四口人,一個媳婦,一兒一女。這家總是那麼安靜,從外面聽不到什麼聲音。後街的人家總是吵吵鬧鬧的。男人揪著頭髮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著砧板詛咒偷了她的下蛋雞的賊。王家從來沒有這些聲音。他們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來備料,然後就燒煮。他媳婦梳好頭就推磨磨豆腐。——王二的熏燒攤每天要賣出很多回鹵豆腐乾,這豆腐乾是自家做的。磨得了豆腐,就幫王二燒火。火光照得她的圓盤臉紅紅的。(附近的空氣裡彌漫著王二家飄出的五香味。)後來王二喂了一頭小毛驢,她就不用圍著磨盤轉了,只要把小驢牽上磨,不時往磨眼裡倒半碗豆子,注一點水就行了。省出時間,好做針線。一家四口,大裁小剪,很費功夫。兩個孩子,大兒子長得像媽,圓乎乎的臉,兩個眼睛笑起來一道縫。小女兒像父親,瘦長臉,眼睛挺大。

  兒子念了幾年私塾,能記帳了,就不念了。他一天就是牽了小驢去飲,放它到草地上去打滾。到大了一點,就幫父親洗料備料做生意,放驢的差事就歸了妹妹了。

  每天下午,在上學的孩子放學,人家淘晚飯米的時候,他就來擺他的攤子。他為什麼選中保全堂來擺他的攤子呢?是因為這地點好,東街西街和附近幾條巷子到這裡都不遠;因為保全堂的廊簷寬,櫃檯到鋪門有相當的餘地;還是因為這是一家藥店,藥店到晚上生意就比較清淡,——很少人晚上上藥鋪抓藥的,他擺個攤子礙不著人家的買賣,都說不清。當初還一定是請人向藥店的東家說了好話,親自登門叩謝過的。反正,有年頭了。他的的攤子的全副「生財」——這地方把做買賣的用具叫做「生財」,就寄放在藥店店堂的後面過道裡,挨牆放著,上面就是懸在二梁上的趙公元帥的神龕,這些「生財」包括兩塊長板,兩條三條腿的高板凳(這種高凳一邊兩條腿,在兩頭;一邊一條腿在當中),以及好幾個一面裝了玻璃的匣子。他把板凳支好,長板放平,玻璃匣子排開。這些玻璃匣子裡裝的是黑瓜子、白瓜子、鹽炒豌豆、油炸豌豆、蘭花豆、五香花生米、長板的一頭擺開「熏燒」。「熏燒」除回鹵豆腐乾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豬頭肉。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極少紅燒、清燉,只是到熏燒攤子去買。這種牛肉是五香加鹽煮好,外面染了通紅的紅麴,一大塊一大塊的堆在那裡。買多少,現切,放在送過來的盤子裡,抓一把青蒜,澆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這個縣裡特有的。用一個三寸來長直徑寸半的蒲包,裡面襯上豆腐皮,塞滿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攔腰用一道麻繩系緊,成一個葫蘆形。煮熟以後,倒出來,也是一個帶有蒲包印跡的葫蘆。切成片,很香。豬頭肉則分門別類的賣,拱嘴、耳朵、臉子,——臉子有個專門名詞,叫「大肥」。要什麼,切什麼。到了上燈以後,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高潮。只見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面還忙著收錢,包油炸的、鹽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時候。一直忙到九點多鐘,在他的兩盞高罩的煤油燈裡煤油已經點去了一多半,裝熏燒的盤子和裝豌豆的匣子都已經見了底的時候,他媳婦給他送飯來了,他才用熱水擦一把臉,吃晚飯。吃完晚飯,總還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攤子,就端了一杯熱茶,坐到保全堂店堂裡的椅子上,聽人聊天,一面拿眼睛瞟著他的攤子,見有人走來,就起身切一盤,包兩包。他的主顧都是熟人,誰什麼時候來,買什麼,他心裡都是有數的。

  這一條街上的店鋪、擺攤的,生意如何,彼此都很清楚。近幾年,景況都不大好。有幾家好一些,但也只是能維持。有的是逐漸地敗落下來了。先是貨架上的東西越來越空,只出不進,最後就出讓「生財」,關門歇業。只有王二的生意卻越做越興旺。他的攤子越擺越大,裝炒貨的匣子,裝熏燒的洋磁盤子,越來越多。每天晚上到了買賣高潮的時候,攤子外面有時會擁著好些人。好天氣還好,遇上下雨下雪(下雨下雪買他的東西的比平常更多),叫主顧在當街打傘站著,實在很不過意。於是經人說合,出了租錢,他就把他的攤子搬到隔壁源昌煙店的店堂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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