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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舍一夕(8)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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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裡?」這小呂倒很想去聽聽,這又不可怕。 「現在沒有了。現在那邊是獸醫學校的牛棚。」 「哎噫——」小呂失望了,「我不相信,這不知是誰造出來的!鬼還炒菜?!」 留孩說:「怎麼沒有鬼?我聽我大爺說過:「有一幫河南人,到口外去割蓧麥。走到半路上,前不巴村,後不巴店,天也黑夜了,有一個舊馬棚,空著,也還有個門,能插上,他們就住進去了。在一個大草灘子裡,沒有一點人煙。都睡下了。有一個漢子煙癮大,點了個蠟頭在抽煙。聽到外面有人說: 「『你老們,起來解手時多走兩步噢,別尿濕了我這疙瘩氊子,我就這麼一塊氊子啊!』「這漢子也沒理會,就答了一聲:「『知道啦。』 「一會兒,又是: 「『你老們,起來解手時多走兩步噢,別尿濕了我這疙瘩氊子,我就這麼一塊氊子啊!』「『知道啦。』 「一會兒,又來啦: 「『你老們,起來解手時多走兩步噢,我就這麼一塊疙瘩氊子!』 「『知道啦!你怎麼這麼嚕蘇啊!』「『我怎麼嚕蘇啦?』 「『你就是嚕蘇!』 「『我怎麼嚕蘇?』「『你嚕蘇!』 「兩個就隔著門吵起來,越吵越凶。外面說:「『你敢給爺出來!』「『出來就出來!』 「那漢子伸手就要拉門,回身一看:所有的人都拿眼睛看住他,一起輕輕地搖頭。這漢子這才想起來,嚇得臉煞白——」 「怎麼啦?」 「外邊怎麼可能有人啊,這麼個大草灘子裡?撒尿怎麼會尿濕了他的氊子啊?他們都想,來的時候仿佛離牆不遠有一疙瘩土,像是一個墳。這是鬼,也是像他們一樣背了一塊氊子來割蓧麥的,死在這裡了。這大概還是一個同鄉。 「第二天,他們起來看,果然有一座新墳。他們給他加加土,就走了。」 這故事倒不怎麼可怕,只是說得老九和小呂心裡都為了個客死在野地裡的只有一塊氊子的河南人很不好受。夜已經很深了,他們也不想喝茶了,瓜子還剩一小撮,也不想吃了。過了一會,忽然,老九的臉色一沉:「什麼聲音?」 是的!輕輕的,但是聽得很清楚,有點像羊叫,又不太像。老九一把抓起火槍: 「走!」 留孩立刻理解:羊半夜裡從來不叫,這是有人偷羊了!他跟著老九就出來。兩個人直奔羊圈。小呂抓起他的標槍,也三步搶出門來,說:「你們去羊圈看看,我在這裡,家裡還有東西。」 老九、留孩用手電照了照幾個羊圈,都好好的,羊都安安靜靜地臥著,門、窗戶,都沒有動。正察看著,聽見小呂喊:「在這裡了!」 他們飛跑回來,小呂正閃在門邊,握著標槍,瞄著屋門:「在屋裡!」 他們略一停頓,就一齊踢開門進去。外屋一照,沒有。上裡屋。裡屋燈還亮著,沒有。床底下!老九的手電光剛向下一掃,聽見床下面「撲嗤」的一聲——「他媽的,是你!」 「好!你可嚇了我們一跳!」 「丁貴甲從床底下爬出來,一邊爬,一邊笑得捂著肚子。「好!耍我們!打他!」 於是小呂、老九一齊撲上去,把丁貴甲按倒,一個壓住脖子,一個騎住腰,使勁打起來。連留孩也上了手,拽住他企圖往上翻拗的腿。一邊打,一邊說,罵;丁貴甲在下面一邊招架,一邊笑,說。 「我看見燈……還亮著……我說,試試這幾個小鬼!……我早就進屋了!撥開門劃,躲在外屋……我嘻嘻嘻……叫了一聲,聽見老九,嘻嘻嘻嘻——」 「媽的!我聽見『呣——咩』的一聲,像是只老公羊!是你!這小子!這小子!」 「老九……拿了手電嘻嘻就……走!還拿著你娘的……火槍嘻嘻,嗚噫,別打頭!小呂嘻嘻嘻拿他媽一根破標……槍嘻嘻,你們只好……去嚇鳥!」 這麼一邊說著,打著,笑著,滾著,鬧了半天,直到丁貴甲在下面說: 「好香!煨了……山藥……煨了!哎喲……我可餓了!」 他們才放他起來。留孩又去捅了捅爐子,把高山頂又坐熱了,大家一邊吃山藥,一邊喝茶,一邊又重複地演述著剛才的經過。 他們吃著,喝著,說了又說,笑了又笑。當中又夾著按倒,拳擊,捧腹,摟抱,表演,比劃。他們高興極了,快樂極了,簡直把這間小屋要鬧翻了,漲破了,這幾個小鬼!他們完全忘記了現在是很深的黑夜。 六、明天 明天,他們還會要回味這回事,還會說、學、表演、大笑,而且等張士林回來一定會告訴張士林,會告訴陳素花、惲美蘭,並且也會說給大老張聽的。將來有一天,他們聚在一起,還會談起這一晚上的事,還會覺得非常愉快。今夜,他們笑夠了,鬧夠了,現在都安靜了,睡下了。起先,隔不一會還有人含含糊糊地說一句什麼,不知是醒著還是在夢裡,後來就聽不到一點聲息了。這間在昏黑中嘩鬧過、明亮過的半坡上的羊舍屋子,沉靜下來,在擁抱著四山的廣闊、豐美、充盈的暗夜中消融。一天就這樣的過去了。夜在進行著,夜和晝在滲入、交遞,開往北京的216次列車也正在軌道上奔馳。 明天,就又是一天了。小呂將會去找黃技師,置辦他的心愛的嫁接刀。老九在大家的幫助下,會把行李結束起來,走上他當一個鋼鐵工人的路。當然,他會把他新編得的羊鞭交給留孩。留孩將要來這個很好的農場裡當一名新一代的牧羊工。徵兵的消息已經傳開,說不定場子裡明天就接到通知,叫丁貴甲到曾經醫好他肺結核的醫院去參加體格檢查,準備入伍、受訓,在他所沒有接觸過的山水風物之間,在藍天或綠海上,戴起一頂綴著紅徽的軍帽。這些,都在夜間趨變為事實。 這也只是一個平常的夜。但是人就是這樣一天一天,一黑夜一黑夜地長起來的。正如同莊稼,每天觀察,差異也都不太明顯,然而它發芽了,出葉了,拔節了,孕穗了,抽穗了,灌漿了,終於成熟了。這四個現在在一排並睡著的孩子(四個枕頭各托著一個蓬蓬松松的腦袋),他們也將這樣發育起來。在黨無遠弗及的陽光照煦下,經歷一些必要的風風雨雨,都將迅速、結實、精壯地成長起來。 現在,他們都睡了。燈已經滅了。爐火也封住了。但是從煤塊的縫隙裡,有隱隱的火光在洩漏,而映得這間小屋充溢著薄薄的,十分柔和的,藹然的紅暉。 睡吧,親愛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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