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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在這突如其來的疾風暴雨中,在週三爺葫蘆小院那暖烘烘的炕頭上,燕兒哭著講述自己悲慘的身世。週三爺年紀大了,不勝酒力,靠著牆半躺半坐。燕兒緊緊依偎在週三爺的腦袋旁,身子靠著窗臺,斷斷續續地哭訴著。顧全坐在炕沿上,一邊喝著茶,一邊靜靜地聽著。炕中間一張小桌,桌上是一盞昏慘慘的小油燈。外面的霹靂閃電把窗戶紙震得嘩啦啦響,燕兒的哭訴亦如雷電般地震撼著顧全和週三爺……

  燕兒的父親王春明在上劉家村種著三十多畝水田,這對於一個三口之家來說,已經堪稱是個小康人家了。30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是幾千年來中國農民苦苦追求的小康目標。達到這個目標並不難,只要老天幫忙,只要朝廷寬宏,只要地方官吏清廉。種田交租,天經地義。山東是漕糧徵收的重地,交納朝廷的正米耗米已經使農民不堪重負,而從府縣到鄉里,又層層加碼,名目繁多。農民身上的苛捐雜稅像是暴雨中扛著稻穀過河,越來越重。正米耗米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攤派和加項。開倉攤派、修倉攤派、踢斛攤派、淋尖攤派、墊倉攤派、揚簸攤派、蘆席攤派、松板攤派、楞木攤派、官役攤派、監收攤派、雜官開銷攤派……原本該收一石,加上各種攤派雜項五六石也打不住,種田人一年收的稻穀,都交納上去還不夠。交不上就得吃官司,就得進大牢,就得傾家蕩產……

  週三爺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些烏七八糟的攤派,氣憤地說:「他們收那些糧食幹什麼?據老夫所知,每年運往京城的漕糧,連十分之一也沒有,餘下的那麼多糧食哪兒去了?」

  燕兒說,您說哪兒去了。除了進了州縣府撫各級官吏的腰包,還能到哪兒去?

  週三爺說:「這些當官的也太貪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燕兒說,一個是這些人太貪,一個是吃漕糧的也太多。每到徵收漕糧的時候,除了州縣的官吏,還有許多地方上的雜官,什麼鄉約、裡正、地總、裡總、圖差、莊差、總頭、總總頭、都差、保差、幫辦、墊辦……這些人有坐轎的,有騎馬的,有提刀的,有拎鎖鏈的,縷縷行行,如狼似虎,就像鬧蝗蟲一樣黑壓壓地占滿了村子。這些人要吃要喝要拿,他們靠什麼活著,還不是靠勒索種田的農民。一個鄉鎮,100個人種田,得有20個雜官來看管他們、監視他們、催促他們。這些雜官吃飽了喝足了,還虎狼般地欺負百姓。您說,照這樣下去,還有誰願意種田?

  週三爺說:「我就不明白,朝廷的官吏都是靠讀書考上來的,這些雜官都是從哪兒來的?」

  燕兒說,您要是到一個地方當官就明白了。比方說,您當一個知縣吧,您的表哥找您來了,您沒辦法,安排當個鄉約吧。您的表哥當了鄉約,您表哥的堂弟又找來了,怎麼辦?安排當個裡正吧。您表哥的堂弟當了裡正,您表哥堂弟的侄子又找來了……就這樣,圈兒套圈兒,環兒套環兒,所有的雜官都有來頭。雜官也像蝗蟲一樣,越吃越肥,越繁殖越多……

  週三爺感慨地說:「這天下,多些種田的有飯吃,多些織布的有衣穿,多些瓦木匠有房住,多些當兵的保平安……養活這些當官的幹什麼?他們除了欺壓百姓,能幹什麼好事?家有萬頃,不養閒人一個。眼下從朝廷到鄉里,養活了多少閒人。這樣下去,這國家能不完嗎?」

  燕兒說,您說那運丁算不算閒人?

  週三爺說:「運丁是給朝廷運糧的,怎麼能算閒人呢?沒有運丁,那江南的糧食能自己順著大運河流到通州來?」

  燕兒說,欺壓百姓的不僅僅是當官的,運丁不算閒人,可運丁也欺壓百姓。

  週三爺問:「運丁怎麼欺壓百姓了?」

  燕兒說,運丁不但欺壓百姓,還欺壓當官的。州縣衙門那些當官的,見了運丁都跟三孫子似的。

  週三爺說:「你這話可就說過了,運丁有那麼厲害嗎?」

  燕兒說,運丁倚仗著運皇糧的差事,任意向州縣敲詐勒索。你不給足了他們錢,他們就不裝你的糧。糧食裝不上船,就是地方官員的罪過。他們要的錢,更是多得讓人頭皮發麻。您看,有提閘費、打溜費、催攢費、淺水費、收幫費、閘壩費、量水費、放水費、驗收費、兌收費、過淮費、抵通費;有折幫銀、落地銀、水腳銀、船價銀、修船銀、造船銀、撥船銀、拉船銀……

  週三爺揮手制止住了燕兒的話:「你別說了,這些老夫知道,可是運丁要這些錢,入的不是自己的腰包呀,運丁在這一路上需要多少花銷,你知道嗎?」

  燕兒說,那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這些錢都是從老百姓的牙縫裡摳出來的。他們把糧食都搶走了,老百姓就得餓肚子。織席的睡土炕,賣鹽的喝淡湯,種田的卻吃糠咽菜,世道就是這麼混蛋。

  週三爺不言語了,仰著臉看著天花板,像是想起了什麼心事。

  顧全一直仔細地聽著燕兒的話,他最想知道的是舅舅和舅媽怎麼樣了。

  燕兒講起了自己的遭遇,父親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汗珠落地碎八瓣兒,收到的糧食就這樣被詐光了。食糧沒了,災難卻沒有躲過去。榮成縣的典史謝大麻子到上劉家村收糧,看上了燕兒,非要把燕兒一起收走,做他第三房的姨太太。燕兒是父母的獨生女,掌上明珠,怎麼捨得把燕兒交給豬狗不如的謝大麻子呢?

  謝大麻子是個惡人,為了得到燕兒,就一個勁兒地給王春明加捐加稅。燕兒家裡的糧食都拿了出來,謝大麻子還說他們欠12石糧食。王春明火了,跟他們講理,謝大麻子給王春明扣上了一頂抗皇糧的罪名,一條鐵鍊將王春明索進了縣衙門的大牢……

  王春明在牢房裡受盡嚴刑拷打,就是不肯答應把燕兒許配給謝大麻子。燕兒母女為了救父親,找到謝大麻子求情,謝大麻子死咬住一條,要不把燕兒給他,要不王春明把牢底坐穿。王春明是一個寧折不彎的鐵漢子,燕兒母女到牢房裡探望他,他命令燕兒的母親帶著燕兒快走,逃離榮成,到外面找一條活路。燕兒母女捨不得撇下王春明,王春明為了斷了燕兒母女救他的念頭,一頭撞在牢房的牆壁上,頓時頭崩腦裂……

  燕兒母女安葬了王春明,從榮成逃了出來。可是謝大麻子依然不死心,派人窮追不捨,一直追到運河邊上。母女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雙雙跳進了大運河。燕兒被週三爺救上來了,而燕兒的母親卻沉入了河底……

  顧全聽著表妹的控訴,一直沒有說話。他的臉陰沉得比外面的天空還恐怖,而心裡卻轟炸的電閃雷鳴。顧全的表情被燕兒看在了眼裡,她明白表哥在想什麼,暗自擔起心來……

  這一天晚上,驟雨初歇。一輪滿月當空,雲邊繁星閃爍。顧全背著自己的行裝,悄悄地離開了週三爺的葫蘆小院。燕兒一直沒敢閉眼,聽見了動靜,她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她急忙扒著窗戶往外看,顧全已經出了門。她驚慌地將週三爺推醒:「老爺,快……快起來。」

  週三爺驚醒了:「出了什麼事?」

  燕兒說:「不好,我表哥走了。」

  週三爺沒聽明白:「他到哪兒去了?」

  燕兒催促著:「快,快把他追回來。」

  週三爺急速穿起衣服,推門跑了出去。

  葫蘆院外,顧全怕週三爺發現追趕,出了小潞邑村口,急匆匆地朝通州城的方向走去……

  ***

  波光粼粼的大運河裡,一葉小舟靜靜地漂流著。一支長篙無精打采地撐著,小舟似走非走,似停非停。夜已深,天上一輪晴空朗月,滿河顛簸著無數殘星。

  甘戎坐在船頭上,仰頭看著天,嘴裡喃喃地嘟囔著:「怨我,都怨我,我不該……」

  陳天倫說:「不怨你,怎麼能怨你呢?」

  甘戎說:「我不來,你也許就不會到那閘房裡避雨了。」

  陳天倫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著。是我太大意了,我早就該料到,有人想偷我的密符扇。」

  甘戎說:「你說,會是什麼人偷走的呢?他偷密符扇要幹什麼呢?」

  陳天倫說:「我也在想,想也想不明白……」

  甘戎說:「抓到這個賊,我非把他碎了不可。」

  陳天倫說:「甘戎,這件事千萬不能……不能告訴你爸。」

  甘戎說:「我知道,跟誰都不能說。咱們去找,像上次找蘭兒那樣……」

  幾粒水珠兒又濺落在陳天倫的臉上,涼津津的。

  對面的漕船上,黑衣的唐大姑又在淘米。

  陳天倫把船往前靠了靠:「唐大姑,我該聽您的話,我那時就該回去。」

  唐大姑說:「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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