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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樊小籬真的回不來了,她遇上了大麻煩。

  樊小籬到鐵麟身邊當奶媽以後,她的丈夫林滿帆帶著兒子拴兒依然住在馮寡婦家。也怪樊小籬太單純、太幼稚、太麻痹大意了,她怎麼就沒想到丈夫一個大男人是和一個寡婦住在一起呢?想是想到了,就是沒想得那麼深、那麼細緻、那麼嚴重。他丈夫患的是傷寒,經過一冬的煎熬,能挺過來保住命就算萬幸了。樊小籬離開家的時候,他丈夫的身體還非常虛弱,走路都打晃兒,身上只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連屁股蛋子上都沒有肉。她還跟丈夫開玩笑說,就你瘦成這樣,除了我誰要你呀,狼見了都得掉眼淚。這是其一。其二,她跟馮寡婦接觸半年多了,覺得她除了愛占小便宜、愛叨嘮,還是滿守婦道的,守寡二十多年了,街坊四鄰沒有人戳脊樑骨。其三,丈夫才二十多歲,馮寡婦已經四十多了,完全夠得上做他的媽了,還能做出什麼不要臉的事?

  可是這不要臉的事就偏偏做出來了。

  馮寡婦的丈夫叫馮大江,是個孤兒。馮寡婦的娘家在京南海戶屯,那是皇家獵苑的東大門,祖上也是吃皇糧的,家裡有幾畝鹽鹼地,風調雨順之年也還過得去,趕上旱澇霜蟲可就難說了。

  馮寡婦嫁給馮大江以後,過了三年甜甜美美的小日子。馮大江是在大運河裡滾大的,練就的一身好水性,能一個猛子從西岸紮到東岸。他還有整套打魚的本領,春天用手摸,夏天用網拉,秋天用釺紮,冬天鑿冰洞。馮大江身體好,性子也好,娶了這麼一個白白嫩嫩、肉肉乎乎的老婆很知足,很疼愛。馮寡婦也是有情有意會疼愛男人的女人,小兩口結婚後男人打魚,女人賣魚。日子不富裕,可也夠吃夠穿,難得的是恩恩愛愛。沒想到恩愛過了頭,閻王爺吃醋了,將歡蹦亂跳的馮大江一眨眼工夫就收回去了。

  失去了丈夫的馮寡婦要死要活了很長時間,一直在娘家住著。在娘家住著能減輕許多喪夫之痛,父親看護著、母親安慰著、兄弟照顧著。時間一長,兄弟媳婦的臉色可不好看了。是呀,這麼一個不老不小的寡婦大姑子在家裡供著,放在誰心裡也不舒服。

  父母勸她再嫁,剛二十出頭,身上又沒有孩子拖累著,模樣還俊俊的,找個稱心的丈夫並不難。可是,馮寡婦不幹,她說什麼也不改嫁。她倒不是想當貞節烈女,父母也不想靠他揚名立牌坊。她心裡裝著一個解不開的疙瘩,就是丈夫的死是她的罪過,是她把丈夫害死的。任別人怎麼說怎麼勸,她還是放不下這塊壓在心上的石頭。

  那是一個風雪過後的冬天,丈夫拉著她到大運河去捕魚。馮大江捕魚賣魚,是為了養家糊口。日子一長便成了職業,一件事一旦成了職業,就會逐漸形成職業信譽和職業道德。馮大江既然給人提供鮮魚,一年四季每一天都不能斷了魚。都是老主顧,都是多少年的老鄰居了,誰不知道誰家什麼時候就會有事,婚喪嫁娶、接朋待友、老人生日、小孩兒滿月,這些能隨便改日子嗎?沒改日子就得設宴,無魚不成宴,在大運河邊上更講究這套。春秋夏日還好辦,你這兒沒魚了,隨便到市場上就能抓兩條。可冬天則不然了,冬天的魚只有馮大江家有。什麼時候到馮大江家來買魚,都不會空著手回去的。

  馮大江為此而自豪,也為這自豪付出過代價。冬天捕魚談何容易?

  冬天捕魚他必須帶著媳婦來,沒有媳婦幫忙這魚是萬萬捕不上來的。他們捕魚要沿著大運河往上或往下走出很遠,找到一個可能有魚的地方,這地方還要偏僻肅靜,沒有人來人往。兩口子先要用鐵釺鑿出一個冰窟窿,然後揀一堆樹枝草葉作秸稈當作柴禾。冰天雪地,凍得狗都撒不出尿來,人卻要脫得赤條條的鑽進寒冷刺骨的冰窟窿……

  在鑽進冰窟窿之前,先要大大地喝一口酒,要喝又躁又烈的燒刀子。渾身上下火辣辣、熱騰騰的,臉上的烘燙把冷風都烤得嘶啦啦響。這熱烘烘的身子鑽進冰窟窿裡,河下的魚就會齊刷刷地奔跑過來,往他的身上貼。原來魚也怕冷,也追逐溫暖。那魚貼在身上是他最舒服最愜意的時候,那柔柔的肉感,那親親的纏綿,那張開的小嘴唇兒在他渾身每一個毛孔上輕吻著,只有跟新媳婦在被窩兒裡才有這樣如醉如癡的感覺……他伸出手,將身上的魚一條一條地抓起來,扔上岸。媳婦把魚一條一條地揀在魚簍裡,水裡他享受著魚兒的多情,岸邊他欣賞著媳婦的笑臉。這就是生活,這就是收穫,這就是成就。能體驗到生活的美好,能有一份不菲的收穫,能獲得令人自信的成就,這就是生命的全部意義。除此而外,還有何求?

  身上的魚抓光了,當他從冰窟窿裡爬出來的時候,他的身子差不多已經凍成一根冰棍兒。那種寒冷不是自外而內的,而是從心裡往外冷,冷得他渾身發抖,嘴唇發紫,四肢麻木,腦袋都凍成了一個堅硬的石頭蛋。這時候,媳婦把柴禾堆點燃了,熊熊的烈火燃燒著,他便本能地跳動起來,一刻也不能停,一邊跳動,還要一邊大聲地叫嚷,把肚子裡的寒氣噴吐出來。更麻煩的是下面,在那麼冰冷的水裡泡了那麼長時間,整個陽具都縮進了肚子裡,連那兩隻沉甸甸的睾丸都不見了。必須及時地把它們弄出來,否則就別想再當男人了。光靠跳、光靠喊、光靠火烤是不行的。必須用手摳,用手搓。自己的手腳都麻木了,只有靠媳婦幫忙了。這就是為什麼鑿冰抓魚要找僻靜的地方的緣故。

  媳婦跪在他面前,兩隻手隨著他跳動的身軀忙亂著。做這件事也需要經驗,沒有經驗找不到那陽具藏在哪裡,就算摸到了也摳不出來。兩隻手一前一後,一隻手伸進凹陷的腹股溝裡,緊緊地抓住那還在不斷往裡縮的龜頭兒,另一隻手就要在後面不停地拍打著他的屁股。龜頭很艱難地揪出來,千萬不能鬆手,一鬆手便又縮進去了,再縮進去就更難抓到了。這時候,後面的手要立刻移到前面,從下面揉搓他的睾丸。揉搓的時候,既急不得又慢不得,勁兒大不得又小不得。急了,勁兒大了,就可能將龜頭和睾丸損傷,因為被凍僵了的陽具已經非常脆弱了;慢了勁兒小了,就會失去將龜頭揪出來的良機,那危險將是更大的。整個龜頭出來以後,還不能放手,要一直揉搓下去,直到將整個陽具都揉搓得勃起,硬得像一根蒜槌子,而且有了熱感才能罷手。能做到這一步是很難的,身上僵得血液都很難流動了,渾身上下五臟六腑七竅四肢加上一個大腦袋,哪兒都需要血液,哪兒都呼喚血液,那近乎凝固的血液哪兒就輪到往下面流了呢?這個時候,媳婦就要做出大膽的奉獻,把丈夫的陽具緊緊地含在嘴裡,用舌頭在裡面揉搓著。嘴裡的溫度高,又舒服,那舌頭的動作又有奇效,陽具會很快膨脹起來……

  火堆就這麼一直燃燒著,馮大江就這麼一直蹦著跳著呐喊著,媳婦也一直跟在他身下忙碌著,簍裡的魚都不動了,瞪大了驚異的眼睛看著這對奇怪的男女。因為魚兒知道,人類雖然強大,但並不聰明,人的許多活動都是跟它們學的,譬如游泳、譬如談情說愛、譬如接吻……他們這樣發瘋,是跟什麼動物學的呢?

  冬天鑿冰捕魚是辛苦的,也是非常刺激、非常浪漫、非常「回歸自然」的。馮大江在火堆旁的跳動呼喊,是與冰寒的抗爭呢,還是生命的祭奠呢,抑或一種高潮體驗的宣洩呢?那聲音和表情像是十分痛苦的,又像是十分幸福的。痛苦和幸福是生命體驗的兩個極端,可是這兩個極端像兩隻手臂一樣,它們常常是緊緊地握在一起的……

  終於,一隻手臂伸出去便收不回來了,災難降臨了。那一天天氣不好,不是太冷,而是太暖和了。冬天也有反常的時候,太陽照在冰面上暖洋洋的,連厚厚的冰層都出了汗。魚兒在冰層下遊蕩著,追逐著,歡快地迎接著春天的到來。馮大江鑽進冰窟窿裡,他那熱烘烘的身子不再吸引魚了。魚兒不但不貼近他,反而嫌他身子太熱,都躲得遠遠的。

  每次馮大江鑽冰窟窿的時候,腰上都要拴著一根繩子。這根繩子的另一頭牽在媳婦的手裡。一旦他鑽進冰窟窿,在水下便難以分辨出方位,尋找出口就全靠這一根繩子。

  馮大江的媳婦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手巧而勤快,總是同時幹幾件活兒,沒有閑著的時候。她跟著馮大江出來捕魚,懷裡還揣著沒有納完的鞋底兒。她坐在岸邊等候在冰窟窿裡的丈夫,今日的魚不好抓,丈夫遲遲不上來,她的兩隻手便閑下來。須知她的手是閒不住的,便從懷裡掏出那只納了半截的鞋底兒,穿針引線地納起來,而那根牽著丈夫的繩子便壓坐了自己的屁股底下……

  春天是來臨了,河岸上的動土都鬆動了,頭頂的柳梢上已經泛出了嫩黃,一隻耐不住寂寞的小蟲子從凍土裡鑽出來,悄悄地爬到她的後脖梗上,又順著她敞開的衣領不懷好意地往裡面移動著。她身上癢癢的,她放下鞋底,解開衣襟把手伸進懷裡……突然,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眼睛直朝那冰窟窿掃過去,冰窟窿空蕩蕩地留在了河面上,像一張敞開的大口。而那根牽著丈夫的繩子,卻不見了蹤影。她發瘋般地撲過去,撲向那個冰窟窿,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大江……」

  回答她的只有冰面上吹來的一股帶著暖意的小風,似乎是在用外交辭令虛情假意地表示著遺憾……

  ***

  馮寡婦就是帶著這種強烈的負罪感,將丈夫深深地埋在心裡。她沒有看到丈夫的死,到了冰河解凍以後也沒有找到丈夫的屍體。於是,她便覺得丈夫沒有死,丈夫只是丟失了,出走了。丟失還能尋找,走了還能回來。她就這樣懷著沒有希望的希望等待著,苦巴苦曳地熬著那沒有盡頭的歲月……

  年紀輕輕的守寡,馮寡婦倒是沒有覺得怎麼難熬。她不是沒有男人,男人就在她的心裡,男人就在她的等待與盼望中。沒有男人的日子是艱難的,但是她卻沒有覺得怎麼寂寞。也有些好心的鄰居為她張羅,都被她婉辭拒絕了;也有些風流鬼和無賴來糾纏她,或動之以情,或誘之以財,都被她毫不客氣地轟出了門。

  命裡該著她不能恪守全節,她怎麼鬼使神差地招了個房客呢?留房客也罷了,怎麼又不知深淺地把女房客送出去當奶媽呢?將女房客送走也罷了,為什麼還要把女房客的丈夫和孩子留下來呢?

  怨誰?都怨自己好心,見不得別人的眼淚,別人的難處,慈心生禍端嘛;也都怨自己愛小,貪便宜,就圖那幾個房租費,還捨不得那一把柴禾……

  開始的時候,馮寡婦心裡面是很乾淨的,乾淨得甚至有些天真。她將樊小籬兩口子確實看作是晚輩,連拴兒都叫她奶奶。有樊小籬一家在,這個冷清了20年的小院突然熱鬧起來,像個過日子的人家了。原來這個小院像什麼?她想過,像廟,像個沒有多少香火的尼姑庵。

  熱鬧的日子使馮寡婦那顆冰封的心開始解凍了,她變得愛說愛笑了,她變得潑辣大方了,她變得愛管閒事了。樊小籬走後,林滿帆艱難地帶著孩子。一個病病歪歪的男人怎麼會帶孩子呢?

  讓老婆給人家當奶媽,對於林滿帆來說,這是惟一的活路。老婆不出去掙錢,就不能給馮寡婦付房租,就不能給自己買藥,也不能給孩子買麵糊……孩子的奶讓媽媽帶走了,三個月大的孩子只能靠喂麵糊活命了。

  林滿帆每天給他餵食喂水,抓屎把尿,還要洗那些沾滿了污穢的尿布。林滿帆是個運丁,是個在大江大河裡張帆搖櫓、搏風斗浪的人,那兩隻粗手怎麼能夠伺候一個比笤帚疙瘩大不了多少的嬰兒呢?他做這一切很笨拙、很吃力、又很不耐煩,更何況,他的病還沒有好,身子還非常虛弱。

  夜裡,馮寡婦已經躺在炕上睡了,對面屋子裡孩子哭得很厲害。而且哭聲不對,斷斷續續的,像是出了什麼事。

  馮寡婦問:「孩子怎麼了,幹嘛這樣哭?」

  林滿帆說:「我也不知道,喂他吃他就吐出來。」

  馮寡婦說:「你喂他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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