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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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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設你沒有親歷過那個事件,我告訴你訓導員的話,你也猜不出是要幹什麼。所以你就把現在的一段當成考驗你是否比我聰明的謎語來讀罷。訓導員說:知識分子是党和國家的寶貴財富,任重而道遠。我們需要好好改造思想,但是這將是個痛苦的過程。假如你不幸是個知識分子,這樣的話你一定聽過上千遍了,但你不知所云。這不是你的錯,因為說話的人並無所指。當它第一千零一次重複時就有所指,可這次你卻忽略了。我也是這樣的。

  我回組裡去,那座樓裡沒有一點聲音,樓道裡也沒有人。這使我以為大家都下班了。但我還是要回組裡去,因為那天領工資。我認為他們就算走了,也會在我桌上留條子,告訴我工資的事。但我推開G組的門時,發現所有的人都在位子上坐得直挺挺,好像一個surpriseparty。然後我就被這種肅穆的氣氛所懾服,悄悄溜回自己位子了。

  現在我認為,把那天中午發生的事比作surpriseparty,這個比方不壞。那一天,第八創作集體裡有一個秘密,但只對我一個人是秘密。我坐在自己位子上時,周圍靜悄悄的,但有時會聽到一些古怪的聲響,然後有些人躡手躡腳地走掉了,而且假如我沒聽錯的話,這種聲音是越來越近了。我還看到所有的人都面紅耳赤,雖然我沒有照鏡子,但我知道自己也是面紅耳赤。對於要發生的事,我還是一無所知,但我覺得沒有必要再問,只要等著就是了。

  在進公司當創作員之後,我受過不少次訓導,但我和往常一樣,左耳進,右耳出。坐在位子上等待時,我又力圖把這些教訓回憶起來。我能想到的只有這樣兩句話:一句是說,公司出錢把我們這些人養起來,是出錢買安定。這就是說,我們這些人,只要不在這裡,就會是不利社會安定的因素。我看不出,像這樣每週只上一天班,怎麼才能把我們安定住。另一句話是:在創作集體裡,他們還要不斷地對我們進行幫助、教育。假如說那些訓導就是幫助、教育,我相信是不能把我安定住的。所以我已經猜出了正確的答案,這個surpriseparty就是一次幫助教育。這個猜測雖然是正確的,卻失之於籠統了。

  後來終於有人走進了我們的隔間,來的是兩個保安員,一個高個的男子,還有一個就是那個唐山女孩。我注意到那個男的手裡拿了一疊大信封;女的手拿一個大廣口瓶,裡面盛了一種透明清徹的液體,還有一大包棉花,腋下夾了兩根教鞭。那個男的低下頭在信封裡找了找,拿出一個遞給M1。他就把它撕開,離開位子,把裡面的紙片一一分給大家。我也拿到了我那一份,是曲別針別著的兩張紙,一張是工資支票,和合同上簽定的數相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另一張是打字機打的紙片,上面有我的姓名,身分證號碼,還有一個簡單的數字:8。然後我抬起頭來,看到那個唐山女孩坐在M1的辦公桌上,廣口瓶的蓋子打開了。她一手拿了那兩根教鞭,另一隻手拿了濕棉花在擦著,瞪著眼睛說道:誰先受幫助呀?還不等回答,她就走到床邊,把簾子一拉,鑽到裡面說:照老規矩,女先男後吧。我們又靜坐了一會兒,聽到唐山女孩說道:快點兒吧!你們後面還有別人哪!再說,早完了早回家呀!於是F1就站了起來,背朝著我,脫下了制服裙子,露出了泡泡紗那種料子的內褲、寬廣的臀部,還有兩條粗壯的腿,撩開簾子鑽進去了。這時F2站起來,脫下外衣,把襯衣的下擺系在一起,並且也脫下了裙子。她的腿很長,很直,穿著真絲內褲,褲帶邊還有絹花,這時候她自言自語地說:對,對,早完早回家;與此同時,臉上紅撲撲,青筋也暴出來了。我倒是聽見了那種聲音,但我還不敢相信是真的。後來簾子拉開,兩位女士鑽了出來,穿上衣服走了。唐山女孩也走了,走之前笑嘻嘻地對大家說:有誰想讓我幫助,可以過來。我覺得那話是對我說的。後來房間裡只剩了我們——M們。大家都坐著不動。終於M1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說:老同志帶個頭吧;走到床邊上脫了褲子躺上去,把紙片遞給保安員,說道,我是5,字打得不清楚。這時我還是不信。直到藤條(也就是我以為是教鞭的那東西)呼嘯著抽到他屁股上,我才信了。

  現在讓我來重述這個事件,我認為F1和F2在這件事裡比較好看,尤其是F2,從簾子裡鑽出來時,眼若秋水,面似桃花;M1最為難看,他把白夏布的大褲衩脫到膝蓋上,露出了半勃起的陰莖——那東西黑不溜秋,像個車軸,然後又哼哼個不停。然後就順序進行,從M2到M3,到M4,直到M5。我絲毫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躺上了那張床,但是我屁股上現在冷颼颼的,仿佛塗上去的酒精還沒有完全揮發。還有八道疼痛,道道分明。我正在街上遊蕩,天已經很晚了。我應該活下去,但是這個決心很難下。但是假如我下定了這個決心,那麼我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就算是改造好了。萬事開頭難,第一回羞愧、疼痛,但是後來沒准會喜歡——只要不在生人面前。我應該回家,但是這個決心很難下。假如家裡沒有F就好了。但是假如我下定了這個決心,我作為一個男人,也算是改造好了。執鞭的保安員輕描淡寫地安慰我說:你不要緊張,不過就是打兩下,沒什麼。假如真的沒什麼,何必要打呢。

  我的故事就要結束了。你現在當然知道,那天晚上我還是回了家。我現在和F住在一起,她完全知道這件事,並且能夠理解,用她的話來說,你別無選擇,所以只好這樣生活了。我現在多少適應了這種生活,和周圍的人也熟了。假如沒有新來的人,每月這一關也不太難過。就像一個傷口已經結了疤,假如沒有新東西落進去,也就不會疼痛了。這件事使我們真正犯錯誤的人最為痛苦,而那些走後門進來的除了感覺有點害臊,不覺得有什麼。我還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再沒有精力、也不想再犯思想錯誤了。

  現在我總選擇那個唐山小姑娘對我進行「幫助」,這件事多少帶一點調情的味道,但是她要些小費,因為她該只「幫助」女士,所以這是額外工作。她對此熱情很高,除了能掙錢,她還覺得打男人是種享受。這個時候,她一面塗酒精,一面還要聊上幾句——「這個月是6,你知道為什麼嗎?」「這是因為我在辦公室裡說笑啊。」「你以後別說笑了,太太見了多難過呀。」「能輕一點嗎?還要開車回家呢,坐在傷口上受不了,多多拜託了。」「輕可不成,我負不起責任。我打你屁股的上半部,不影響你開車。你別忘了教我寫書——開始了啊」。

  如前所述,我在寫《我的舅舅》時,是個歷史學家。那時候我認為,史學家的身份是個護身符。現在我知道了,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我的護身符。假如你很年輕,並且自以為有天才的話,一定以為這些很可怕。但是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我的結論是,當一切都「開始了」以後,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麼可怕的事。我現在只是有點怕死。等死了以後就不怕了。

  我現在又回到原來的生活裡了,我得回了失去的姓名、執照、賽車、信用卡,得回了原來的住房——這間房子和原來那間一模一樣,但不是原來的那間,那間被別人買走了,只好另買一所一模一樣的。而且我又開始發胖。我甚至還能像以前那樣寫書,寫《我的舅舅》那樣的書,甚至更直露的書,只要不拿出去發表。但是我根本就不想再寫這樣的書,我甚至完全懶得寫任何書了——其實我落到現在這種地步,還不是為了想寫幾本書嘛。我還有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太太,我很愛她。但她對我毫無用處。我很可能已經「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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