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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現在我經常想:假如和我師妹安置在一起,情況將會是怎樣——也許每天都做愛,也許每週做兩次,或者十天半月一次。不管實際情況是怎樣的,我們彼此會很有興趣。上次幹到中途,我告訴她自己就要遭安置的事。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該!等我說到自己的汽車、房子、銀行存款都要歸別人所有時,她就十分的興高彩烈了。這種情形說明我們前世有冤、近世有仇,不是無關痛癢。

  我師妹對我說:假如不是你小子害我,我就要升副署長了。我想安慰她一下,就說:那有意思嗎?無非是多開幾次會罷了。她說:長一倍的工資!還能坐羅爾斯—羅伊斯。我則說:你想過沒有,你還不到三十歲,當那麼大的官,別人會怎麼說你?她想了想說:那倒是。尤其我是女的,又這麼漂亮。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又一腳把我踹倒,說道:這話從別人嘴裡說出來倒也罷了,從你嘴裡出來,越聽越有氣!你為什麼要犯「影射」?「直露」錯誤還不夠你犯的嗎?

  我師妹還告訴我她升官的訣竅:那就是光收別人的禮金,不給人辦事;這樣既不會缺錢花,又不會犯錯誤。不過這個訣竅沒用到我身上,她給我辦了很多事,卻沒要過錢。我總共就買了三瓶人頭馬,一個大蛋糕,而且那個蛋糕還是我自己吃下去了。這也是我一直詫異的問題——「你到底是為什麼呀?」她說:還不是因為有點喜歡你。這話著實使我感動,但是她又說,她還不如去喜歡一隻公狗。如前所述,我常試圖勾引我師妹,但那是想找張護身符。我師妹就是不上鉤,也是因為她知道我想找張護身符。我師妹在不肯和我做愛時,心裡愛我,在和我做愛時,心裡恨我。因為這種愛恨交集的態度,有時候她說:「哪」,把乳房送給我撫摸,有時候翻了臉,就咬我一口。而我的情況是這樣的,如果為了那張護身符,我就不愛我師妹,但我要勾引她。如果不想那張護身符,我就愛我師妹,但又不敢勾引她。這本帳算得我自己都有點糊塗。不管怎麼樣罷,現在我很想和我師妹在一起,這說明我雖然壞,卻天良未泯。但這是不可能的事,人家不會讓男人進女子監獄;而且我師妹再也回不來了,出了監獄也要在大戈壁邊上住一輩子,將來還會嫁給一個趕駱駝的。希望那個人能對她好一點,最起碼不要打她。我和師妹做愛時,心裡很難堪,背上還起了疹子。這些疹子F也看到過,她說:你這個人真怪,雀斑長在背上!這說明那些疹子後來在我背上乾枯、變黑,但是再也不會消退了。

  4

  我和F的事是這麼結束的,她打了我一個大嘴巴,因為我說:你是公司的人,不幹白不幹。我同意,把「幹」字用在女人身上是很下流的,應該挨個嘴巴。打完以後她就穿上衣服走了。我這樣說,是因為我完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現在我承認這話說得太過分,尤其對這樣一個還沒有從學校畢業的女孩子;再說,公司又不是她開的。我雖然比她大不了幾歲,卻像個老頭子,學歷史的人都是這樣的;而公司是誰開的,在歷史上也查不出來。它現在是全世界第一大公司,生產各種各樣的產品,經營各種各樣的業務,甚至負責起草政府的白皮書。總而言之,它是個龐然大物,誰也莫奈它何,更別說和它做愛了。但F不是個龐然大物。她長了一對小巧玲瓏的乳房,乳頭像櫻桃一樣。

  和F鬧翻了以後,我就一個人過了。在此介紹幾條經驗供將來遇到這種麻煩的人參考:假如你懶得做飯,可以喝生雞蛋,喝四個可以頂一頓飯。假如沒有煙抽,可以在床底下找煙頭,煙頭太幹了就在煙紙上舔一舔。有一件事我不教你就會,當你百無聊賴時,就會坐在桌前,拿起一支筆往紙上寫,也可能是寫日記,也可能是寫詩,但是不管你起初是寫什麼,最後一定會寫小說。不管你有沒有才能,最後一定能寫好——只要你足夠無聊、足夠無奈。最後你還會變成這方面的天才,沒有任何人比得上你——這可能是因為無聊,也可能是因為無奈,也可能是因為喝生雞蛋,也可能是因為抽幹煙屁。假如鄰居打老婆,吵得你寫不下去,你就喊:打!打!使勁打!打死她!他就會不打了。順便說一句,我用這種方法勸過了架,第二天早上那位出租車司機就站在走廊上,叉手於胸,擋著我的路,看樣子想要尋釁打架。但我笑著朝他伸出手去說:認識一下,我住在407,叫M。那人伸出又粗又黑的右手來握我的手,左手不好意思地去摸鼻子。但這不說明他想和我友好相處。晚上我回來時,他又攔在我路上。我笑了笑說:勞駕讓一讓,他又讓開了。建築隊裡養了一隻貓,原來老往我身上爬,現在也不爬了。有人還對我說:以前沒注意,現在才發現,原來你是三角眼!我瞪了他一眼,他就改口說:我的意思是,你的眼睛很好看!在公共汽車上還有人給我讓座——對於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來說,真是罕見的經歷。這些情況說明我的樣子已經變得很可怕了。

  我說過,公司經營著各種業務,但是它最主要的業務是安置人,而且它安置的人確實是太多了,所以在節日遊行時,叫了我們中間的一些人組了一個方陣,走在遊行隊伍後面。我因為個子高,被選做旗手,打著那面紅底黑字的「D」字旗,走在方陣的前面。走著走著,聽到大喇叭裡傳來了電視廣播員的老公嗓子:「各位觀眾,現在走來的是被安置人員的方陣……社會治安綜合治理是我們國家的基本國策……被安置人員也是……建設的一支積極力量」。聽到這樣的評價,我感到羞愧、難堪,就拼命揮舞旗子,自身也像陀螺一樣轉動。在我身後的方陣裡,傳來了疏疏落落的掌聲。這是我們自己人在給我鼓勁。F走了以後,我覺得寂寞,感情也因而變得脆弱了。

  F曾經告訴我說,她是學心理的研究生,正在公司調查科實習、做論文。提起公司派她來作這種奸細的事,她笑著說:「以前在學校裡只有過一個男朋友,我覺得這回倒是個增長見識的機會」,她還告訴我說,她的論文題目是「重新安置綜合征」。一邊說,一邊還嘻嘻哈哈,說道:「看來你沒有這種病,我虧了」。我當時氣憤得很:第一,這不是好笑的事。第二,我也沒有好心情。唯一使我開心的事是她虧了。所以我還要和她做愛,她說:行了,你做得夠多的了。我就說:反正你是公司的人,不幹白不幹;結果挨了一嘴巴。然後她還哭起來了。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在沒倒黴之前,興高彩烈,很自私。在倒黴以後,灰心喪氣,更自私了。而倒黴就是自尊心受到打擊,有如當頭一棒,別的尚在其次。我就這樣把她氣跑了。開頭我以為她會到公司去告我一狀,讓那裡的人捉我去住監獄,但是等了幾天,沒有人來逮我。這說明我把她看得太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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