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未來世界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三


  因為我說我舅舅是個很合作的人,有讀者給報紙寫信說我筆下有私。他認為我舅舅根本就不合作,因為他把「真值蘊涵的悖論」偷偷寫進了小說裡。我懷疑這位讀者是個小說家,嫉妒我舅舅能出書。但我還是寫了一篇答辯文章,說明我舅舅不管寫了什麼,都是偷偷在家裡寫;而且他從來不敢給報紙寫信找歷史學家的麻煩。這樣答辯了以後,就不再有人來信了。這種信件很討厭,眾所周知,現在數理邏輯正在受批判,官方的提法是,這是一門偽科學,這如上世紀初相對論在蘇聯,上世紀中馬爾薩斯《人口論》在中國一樣。再過些時候,也許會發現沒有數理邏輯不行,就會給它平反。在這之前,我可不想招來「宣傳數理邏輯」的罪名。

  我舅舅生活的時代夜裡路燈很少,晚上大多數窗口都沒有燈光。他點了一盞燈看書,就招來了一大群蚊子、蛾子,劈劈啪啪撞在了紗窗上。後來他關掉了燈,屋子裡一片漆黑,只剩下窗口是灰濛濛的,還能感到空氣在流動。雖然住在十四樓上,我舅舅還是感覺到有人從窗口窺視,隨時會闖進來。他想的是:假如有人闖了進來,就合作。沒人闖進來就算了。想完了這些,他躺下來睡了。

  小姚阿姨說,我舅舅在新婚之夜也很合作。那天晚上她一覺醒來,看到屋裡黑洞洞,就爬起來開燈。燈亮了以後,發現我舅舅坐在床頭在甩手。她覺得這樣子很怪,因為她不知道我舅舅一直用手托著她的腳,故而血脈不通,兩手發麻。因為她臥室裡安了一盞日光燈,那種燈一秒鐘閃五十下,所以她看到我舅舅有好多隻手,很是怪誕。後來我舅舅甩完了,那些手也消失了,只剩下了兩隻,但她還是覺得我舅舅很陌生。據我所知,有些女人在初次決定和某男人做愛時,對他會有這種感覺,小姚阿姨就是這些女人裡的一個。她對我舅舅說:去洗洗吧。我舅舅進了衛生間,等他出來時,小姚阿姨沒往他身上看,也進了衛生間,在那裡洗了一個淋浴,穿上她那套水紅色的內衣內褲,走了出來。這時候我舅舅已經關上了大燈,點亮了床頭燈躺在床上,身上蓋了一條毛巾被。小姚阿姨走過去,拉起那條毛巾被,和我舅舅並肩躺下。後來我舅舅說道:睡罷。然後就沒了聲息,呼吸勻靜,真的睡著了。小姚阿姨想起我媽過去說過的話:「我弟弟可能不行」,原來她已經把這話忘掉了。但是她還是決定要有所作為。等我舅舅睡熟以後,她悄悄爬了起來,關上了檯燈,自己動手解下了胸罩,揭開了毛巾被,騎跨到我舅舅身上,像一隻大青蛙一樣;把臉貼在我舅舅胸前那塊冷冰冰的地方,也就是心臟的所在;然後也睡著了。小姚阿姨給不少人講過這件事。有些人認為,「合作」應當男女有別,一個男人在新婚之夜有這種表現,不能叫做「合作」。在這種時刻,男人的合作應該是爬起來,有所作為。在這方面,我完全同意小姚阿姨的意見:合作是個至高無上的範疇,它是不分時刻,不分男女的。它是一個「接受」的範疇,有所作為就不是合作。

  那天夜裡天氣悶熱,我舅舅很難受。他覺得胸悶氣短,脖子上流了不少熱汗。午夜時下了一場雨,然後涼爽很多,我舅舅就在那時睡著了。他醒來時,窗外已是灰濛濛的,大概有四點鐘光景。雖然是夏季,這時候也很冷。朦朧中,他看到F站在床頭,頭髮濕漉漉的,正把裙子往書架上掛。然後她轉過身來,我舅舅看到她把襯衫的前襟系住,露出黑綢內褲,而黑色的絲襪正搭在椅子上。並且伸了個懶腰——手臂沒有全伸開,像呼口號時那樣往上舉了舉——打了個呵欠,鼻子皺了起來。我舅舅知道F打呵欠別人是不應當看到的,所以他覺得事情有點不對了。然後F就撩起我舅舅身上的毛巾被爬到床上來,還用肩膀拱拱我舅舅說:往裡點。我舅舅當然往裡縮了縮——換言之,他把身子側了側,F就背對著我舅舅躺下了。我舅舅認為,F可能是在夢遊,或者下班時太困、所以走錯了路。這兩種情況的結果是一樣的,那就是F並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不知道我舅舅是誰。而且我舅舅不能斷定F在夢遊,故而也不能斷定提醒她一句是不是冒犯。假設你是個準備合作的人就肯定會同意,不能斷定對方是否在夢遊,是人生在世最大的惡夢:假如你以為對方睡著了,而對方是醒著的,你就會有殺身之禍,因為你不該污蔑說對方睡了;假如你以為對方是醒著的,而對方睡了,也會有殺身之禍,因為你負有提醒之責。我舅舅僵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後來F用帶了睡意的聲音說道:你身上有汗味,去洗洗吧。我舅舅就輕輕爬了起來,到衛生間淋浴去了。

  那天早上我舅舅洗冷水淋浴,水管裡的水流完了之後,出來的是深處的水,所以越洗越冷,他的每一個毛孔都緊閉起來。因此他陰囊緊縮,雙臂夾緊雙肋。他關上水龍頭往窗外看,看到外面灰茫茫的一片。然後他從衛生間出來,看到F在床上伸展開四肢,已經睡熟了。

  4

  二十一世紀心理學最偉大的貢獻,就是證明了人隨時隨地都會夢遊,睜著眼睛進入睡夢裡,而且越是日理萬機的偉大人物,就越容易犯這種病。這給我們治史的人提供了很好的工具,很多重大歷史事件都可以用這個理論來解釋。人在夢游時,你越說他在夢遊,他就會沉入越深的夢境,所以必須靜悄悄地等他醒來。但是有時實在叫人等不及,因為人不能總活在世界上。

  你在這個世界上活得越久,就越會發現這世界上有些人總是在夢遊。由此產生的溝通問題對心臟健康的人都是一種重負,何況我舅舅是一個病人。我舅舅坐在椅子上,而F在睡覺,襯衫上那個黑領結已經解開了,垂在她肩上。那間房子裡像被水洗過一樣的冷,並且迷漫著一股新鮮水果才有的酸澀味。起初周圍毫無聲響,後來下面的樹林裡逐漸傳來了鳥叫聲。F就在這時醒來,她叫我舅舅站起來,又叫他脫掉內褲,坐到床上來。我舅舅的那東西就逐漸伸直了,像一根直溜溜的棍子。F向它俯過身去,感到了一股模糊不清的熱氣。她又用手指輕輕地彈它,發現它在輕輕顫動著。F舔舔嘴唇,說道:玩罷。然後就脫掉上衣。這時候我舅舅想說點什麼,但後來什麼都沒有說。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