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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納博科夫說:卡夫卡的《變形記》是一個純粹黑白兩色的故事。顏色單調是壓抑的象徵。我舅舅和F的故事也有一個純粹黑黃兩色的開始。我們知道,白色象徵著悲慘。黃色象徵什麼,我還搞不大清楚。黑色當然是恐怖的顏色,在什麼地方都是一樣的。我舅舅坐在F面前,不由自主地掏出一支煙來,叼在嘴上,然後又把它收了起來。F說,你可以抽煙;說著從抽屜裡拿出一盒火柴扔給了他。我舅舅拿起火柴盒,在耳邊搖了搖,又放在膝蓋上。F瞪了一下眼睛,說道:「哞?」我舅舅趕緊說:我有心臟病,不能抽煙。他又把火柴扔回去,說了謝謝。F伸直了身子,這樣臉就暴露在燈光裡。她畫過妝,用了紫色的唇膏,塗了紫色的眼暈,這樣她的臉就顯得灰暗,甚至有點憔悴。可能在強光下會好看一點。但是一個女人穿上了黑皮茄克,就沒有人會注意她好看不好看。她對我舅舅說:你胸前有塊疤。怎麼弄的?我舅舅說:動過手術。她又問:什麼手術?我舅舅說:心臟。她笑了一下說道:你可以多說幾句嘛。我舅舅說,十幾年前——不,二十年前動的心臟手術。針刺麻醉。她說,是嗎?那一定很疼的。我舅舅說,是很疼。談話就這樣進行下去。也許你會說,這已經超出了正常問話的程度,但是我舅舅沒有提出這種疑問。在上個世紀,穿黑皮茄克的人問你什麼,你最好就答什麼,不要找麻煩。後來她問了一些我舅舅最不願意談的問題:在寫什麼,什麼題材,什麼內容等等;我舅舅都一一回答了。後來她說道,想看看你的作品。我舅舅就說:我把手稿送到哪裡?那個女人調皮地一笑,說道:我自己去看。其實她很年輕,調皮起來很好看。但是我舅舅沒有看女人的心情,他在想自己家裡有沒有怕人看見的東西,所以把頭低得很低。F見他不回答,就提高了嗓音說:怎麼?不歡迎?我舅舅抬起頭來,把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完全暴露在燈光下。他的臉完全是蒙古人的模樣,橫著比豎著寬。那張臉被冷汗濕透了,看上去像柚子一類的果實。他說自已的地址沒有變,而且今後幾天總在家。

  我舅舅的手稿是什麼樣子的,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一種說法是用墨水寫在紙上的,每個字都像大寫的F一樣清楚。開頭他寫簡體字,後來變成了繁體,而且一筆都不省。假如一個字有多種變體,他必然寫最繁的一種,比方說,把一個雷字寫四遍,算一個字,還念雷。後來出他的作品時,植字的老要查康熙字典,後來還說:假如不加發勞務費,這活他們就不接。我給他校稿,真想殺了他,假如他沒被電梯砸扁,我一定說到做到。但這只是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他的手稿是用牛奶、明礬水、澱粉寫在紙上的,但是這些密寫方法太簡單、太常見了。拿火烤烤、拿水泡泡就露底了。我還知道一種密寫方法,就是用王水溶化的金子來寫。但是如此來寫小說實在是罪孽。實際上不管他用了什麼密寫方法,都能被顯出來,唯一保險的辦法是什麼都不寫。我們現在知道,他沒有採用最後一種辦法。所以我也不能橫生枝節,就算他用墨水寫在了紙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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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傳媒上批判《我的舅舅》,調門已經很高了。有人甚至說我借古諷今,這對歷史學家來說,是最可怕的罪名。這還不足以使我害怕,我還有一些門路,有些辦法。但我必須反省一下。這次寫傳記,我恐怕是太投入了。但投入的原因可不是我舅舅——我對他沒什麼感情。真正的原因是小姚阿姨。小姚阿姨當時正要成為我舅媽,但我愛她。

  夏天我們到河邊去游泳時,我只顧從小姚阿姨的游泳衣縫往裡看——那東西實在嚴實,但也不是無隙可鑽,尤其是她剛從水裡出來時——所以很少到水裡去,以致被曬塌了好幾層皮,像鬼一樣的黑。小姚阿姨卻曬不黑,只會被曬紅。她覺得皮膚有點癢時,就跳到水裡去,然後水淋淋地上來,在太陽底下接著曬。這個過程使人想到了烹調書上的烤肉法,烤得滋滋響或者起了泡,就要拿出來刷層油或者是糖色。她就這麼反復泡制自己的皮肉,終於在夏天快結束時,使腿的正面帶上了一點黃色。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只想看到她從水裡出來時背帶鬆馳,從泳衣的上端露出兩小塊乳房,如果看到了就鼓掌歡呼。這使她每次上岸都要在肩上提一把。提了以後游泳衣就會鬆馳下來,連乳頭的印子都沒有了,這當然是和我過不去的舉動。她走到我身邊時,總要擰我一把,說道:小壞蛋,早晚我要宰了你。然後就去陪我舅舅。我舅舅總是一聲不吭,有時候她也膩了,就來和我坐一會兒,但是時時保持警惕,不讓我從她兩乳之間往裡看;並且說,你這小壞蛋,怎麼這麼能讓人害臊。我說:我舅舅不讓人害臊?她說不。第一,我舅舅很規矩。第二,她愛他。我說:像這麼個活死人,你愛他什麼?不如來愛我。她就說:我看你這小子是想死了。假如姚老師愛上初一的男生,一定是個天大的醜聞。她害怕這樣的事,就拿死來威脅我。其實我也知道這是不可取的事,但還是覺得如此調情很過癮。

  我舅舅被F扣在派出所,在那裡坐了很久。值班的警察伸著懶腰跑到這間房子裡來了一趟,斜著眼睛打量了他一眼,說道:這傢伙幹什麼了?他以為我舅舅是個露陰癖,還建議說,找幾個聯防隊員收拾他一頓,放走算了。F說:這一位是個作家。警察聳聳肩說,這就不是我們管的事了。他又說:困了,想睡會兒。F說,那就睡去吧。警察說:這傢伙塊頭不小,最好把他銬起來。F說:怎麼能這樣對待人家呢。警察就說:那我也不能去睡。出了什麼事,我可負不起責任。F就從抽屜拿出一副手銬來,笑著對我舅舅說:你不反對吧。我舅舅把雙手並著一伸。那位警察拿了銬子,又說:還得把他鞋帶鬆開,褲帶抽掉。我舅舅立刻松掉鞋帶,抽掉褲帶,放在地上。於是那位警察給他戴上手銬,揀起皮帶往外走,嘴裡還說:小心無大害。F說道:把門帶上。現在房間裡只剩了他們兩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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