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我的陰陽兩界 >  上一頁    下一頁


  小孫那一天來找我,起頭情形就是這樣的。馬大夫走了以後,她一五一十地對我說:她馬上就需要個男朋友,必須是人高馬大,膀闊腰圓,能帶得出去的那一種,來幫她解眼前的燃眉之急。這是因為她的前男朋友要結婚,今天晚上就要舉行婚禮,她已經收到了邀請,想和一個大個子男人一塊去。我想了想,說道:要是這樣的話,我能幫上忙。別的事情我就幫不上忙了。這個姓孫的小鼻子小眼,嬌小玲瓏,一副小孩樣,其實已經二十七歲了。到了晚上,我就和她一塊去了。婚宴上全是些青年男女,大概都是她的同學,新娘子也是她的同學。我發現,醫學院大概只招南方人,所以那一屋子男女全是小個子南方人,白面書生,個個戴著眼鏡。我在其中象個巨人。認識我的人都說,我的臉相極凶,還說我吃相難看。我在席上喝了一瓶啤酒,就打了一個大嗝,聲震屋宇。然後我講了一個下流笑話,弄得四座皆驚。其實我沒想去搗亂,只是在地下室裡呆了很多年,很少有人請我來參加聚會,心裡很高興。但是已經把新郎嚇壞了,把小孫叫到一邊說了好半天。然後我們就提前退席了。回來的路上小孫說,王工,你把他們都鎮了!你幫了我的大忙,我不會讓你白幫的。我一定也幫你一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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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小孫對我說,作為我給她出氣的報答,她要把我的病治好。據她自己說,她讀過Masters和Johnson的書,治我的病十拿九穩。我也看過那些書,所以我想這孩子真是個怪人。她梳了個齊耳短髮,長得白白淨淨,還是滿漂亮的。不管怎麼說,也能嫁得出去,幹嘛要來給我治陽痿?女孩子只要嫁得出去,就不必理睬不想嫁的男人。我對她說,你沒搞錯罷?那都是夫婦雙修的辦法。她說知道,所以我要和你結婚。先結婚,後治病。

  我和小孫要結婚的起因就是這樣。開頭我想,這個孩子還要給我治病,我看她自己就該找人治一下,是不是精神病。後來想到她起初找我那一回的情況,我懷疑她吃了別人的虧。既然她都要嫁我了,問一問也沒什麼。我就問道:你大概不是處女罷。她說當然不是。你要不要看看?我說看什麼?她說我可以對她作個婦科檢查。我對此是一沒有經驗,二沒有興趣,而且也沒有必要。只有混充處女的,沒有混充非處女的。所以我就說:結婚可是你自己要幹的,將來可別埋怨我。她說絕不會。她說這些話時,一點也不臉紅。

  再過一百年,人們可以在現在留下的相片裡想像我:我和大家一樣,目光呆滯,臉色灰暗,模樣兒傻的厲害。現在你到美術館去看看十六世紀的肖象畫,就會發現上面的人頭戴假髮,長一張大屁股臉,個個都是傻模樣。過去的人穿燕尾服,瘦腿褲,顯得頭大身子小,所以很難看。但這樣的裝束在當時,一定是了不起的好穿著。以此類推,現在的人不論穿什麼,將來也會傻的厲害。基於這種心理,所以我根本不打扮,經常不理髮,不刮臉。當然,小孫是女孩子,不能和我一樣。她經常打扮得乾淨漂亮,因為留著齊耳短髮,下面的頭髮茬每逃詡要推一推。因為這些原因,我們倆在一起不夠班配。但是我們倆經常一道去逛大街,表示我們在戀愛。這是計劃的一部分,首先做出了戀愛的姿態,將來請求結婚就不至於顯得突兀。

  將來的人談到我們結婚前的到處奔走,一定會感到奇怪。我根本就沒有逛大街的欲望,我常年呆在地下室裡,很少走動,所以腿上的肌肉都退化了,白天走了路,晚上就腿疼。天寒地凍,不能去公園。我們總是在商業區裡逛,但也沒有要買的東西,更沒有買東西的錢。過去我一個人在城裡逛,老是低著頭,看看地上有沒有掉的錢,這是我幾十年的積習。現在我也和小孫在北京城裡閒逛,我倒是不低頭,但是對一切都視而不見。倒是小孫時常有所見,走著走著就會忽然捏我一把,說道:看見了沒有,剛才那個人盯著我看。聽了這話,我就會猛然轉過頭去,大聲說道:哪一個?她把我拉回來說,別這樣,你要把別人嚇死了。走到街上,我有時也會注意到她忽然把小嘴一扁,小臉一揚,臉上似笑非笑的模樣。要不然就是忽然抓住我的胳臂,把全身掛在我身上。這大概是因為又有人看她了。但是到底是些什麼人在看她,我一個也看不見。

  星期天小孫把我帶到王府井一家理髮館門前,讓我往櫥窗裡看。我看了好半天,才認出櫥窗裡有一張相片是她。那是一輻黑白上色的相片,再過一百年,人們就會根據相片上的水彩,斷言拍照時彩色攝影尚未發明。相片上的小孫塗了個紅臉蛋,和她本人一點也不象。那相片就象現在看到的瑪麗蓮·夢露,或者貓王的相片那種五官不清,色彩斑斕的樣子,露出五十年代那種村氣土氣;但是再過一百年,人家看到一個女孩子站在櫥窗裡自己的相片前流連忘返,也會露出會心的微笑。我對她說,快走罷,呆會人家會出來說:小姐,是不是想把相片要回去。她就勃然大怒道:你說什麼呀你!

  小孫說,她在大街上走時,經常迎上這樣的目光:先是盯上了臉,然後一路向下搜索,在胸部久久的停留。然後久久端詳她細長的腿。她對自己的腿很是驕傲。這種景象我從沒看見過。我想人家也許是在看她那條石磨藍的牛仔褲,那條褲子值我一個月的工資。她對這種說法十分憤怒,說我在蓄意貶低她。其實我沒有這樣的意思。我早就注意到她的頭髮細密茂盛,柔軟光滑,就象一隻長毛貓的毛一樣,每次從外面回去,走到醫院門口時,她都要把手伸給我,讓我拉著它。那只手非常小,柔若無骨,又涼又滑。我們拉著手從門口進去,她還要去問傳達室的老頭:有我的信沒有?然後和每一個見到的人打招呼。我和小孫談戀愛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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