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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17

  我始終記著礦院那片平房。那兒原不是住人的地方。一片大樓遮在前面,平房裡終日不見陽光。蓋那片平房時就沒想讓裡面有陽光,因為它原來是放化學藥品的庫房。那裡沒有水,水要到老遠的地方去打;也沒有電,電也是從很遠的地方接來;也沒有廁所,拉屎撒尿要去很遠的地方,這個地方就是遠處的一個公共廁所。曾經有一個時候,礦院的幾百號人,就靠一個廁所生活。就因為這個原因,這個廁所非常之髒,完全由屎和尿組成,沒有人打掃,因為打掃不過來。

  庫房裡的情況也很壞。這房子隔成了很多間,所有房間的門全朝裡,換言之,有一條走廊通向每一個房間。這房子完全不通風。夏天使在裡面的人全都顧不上體面。所以,我整天都看見下垂的乳房和大肚皮,走了形的大腿,腫泡眼。當然,庫房裡也有人身上長得好看點的東西,可是都藏著不讓人看見。

  除此之外,還有走廊裡晾的東西全是女人的小衣服。這種東西不好晾到外面,只好晾在走廊裡自家附近,好像要開展覽會。我倒樂意看見年輕姑娘的乳罩褲權,怎奈不是這種東西。走廊裡有床單布的大筒子,還有幾條帶子連起來的面口袋。假如要猜那是什麼東西,十足令人噁心,可又禁不住要猜。最難看的是一種氈鞋墊式的東西,上面還有屎嘎巴似的痕跡。所以我認為一次性的月經棉是很偉大的發明,有時它可以救男人的命。中年婦女在中國是一種自然災害,這倒不是因為她們不好看(我去過外國,中國的中年婦女比外國中年婦女長得好看——王二注),而是因為她們故意要噁心人!

  我聽說有人做了個研究,發現大雜院裡的孩子學習成績差,容易學壞,都是因為看見了這些東西,對生活失去了信心。我沒有因此學壞,這是因為我已經很壞,我只是因此不太想活了。

  在我看來,與其在這種環境裡活著,還不如光榮地死去。像賀先生那樣跳樓,造成萬眾矚目的場面,或者在大家圍觀中從容就義。每天晚上睡覺之前我都給自己安排一種死法,每種死法都充滿了詩意。想到這些死法,我的小和尚就直挺挺。

  臨刑前的示眾場面,血跡斑斑酷烈無比的執行,白馬銀車的送葬行列,都能引起我的性衝動。在酷刑中勃起,在屠刀下性交,在臨終時咒駡和射精,就是我從小盼望的事。這可能是因為小時候,這樣的電影看多了(電影裡沒有性,只有意識形態,性是自己長出來的——王二注)。我爸爸早就發現我有種尋死傾向,他對我很有意見。照他的說法就是:你自己要尋死我不管,可不要連累全家。照我看,這是十足噁心的說法。要是他怕連累,就來謀殺我好啦。

  我爸我媽對小轉鈴沒有意見。首先,她是書香門第的女孩子(我爸有門第觀念)。其次,她長得很好看。最後,她嘴甜,爸爸媽媽叫個不停。弄得我媽老說:我們真不爭氣,沒生出個好點的孩子給你作女婿(這是挑撥離間——王二注)。小轉鈴就說:爸爸媽媽,夠好的啦。這話像兒媳對婆婆說的嗎?可是你見過婆婆非要和媳婦睡一個房間的嗎?我爸和我睡在一起,他打呼嚕。我提出過這樣的意見:你們兩位都不老,人說二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賽過金錢豹。現在媽是虎,爸爸是金錢豹,你們倆不敦倫,光盯著我們怎麼成。最好換換,你們睡一間,我們睡一間。我媽聽了笑,我爸要揍我。不管怎麼說,他們只管盯死了我們,不讓我們幹婚前性交的壞事。直到他們回四川,還把我們交給劉老先生看管。

  18

  劉老先生我早就認識,早到他和賀先生關在一個屋裡時,我就見過他。那時我和線條談戀愛,專揀沒人的地方鑽,一鑽鑽上了實驗樓的天花板,在頂棚和天花板的空裡看見他在下面,和賀先生面對面坐著。賀先生黑著臉坐著,而劉老先生一臉癡笑,側著臉。口水從另一邊談落下去,他也渾然不知,有時舉起手來,用男童聲清脆地說:報告!我要上廁所!人家要打他,他就脫下褲子,露出雪白的屁股。爬上桌子,高高地撅起來。劉老先生就是這麼個人,似乎不值得認真對待。我爸爸和劉老先生攀交情,我很懷疑是為了借錢。

  我爸爸走時已是冬天,別人都回四川去了。他們不僅是因為沒有錢,還因為留守處的同志天天來動員。但是誰也不敢到我家裡來動員,因為他們都怕我。這班傢伙都和我有私仇,我既然還活著,他們就得小心點。我爸爸能堅持到最後,都是因為我的關係。但是我們也有山窮水盡的時候,不但把一切都吃光當淨,還賣掉了手錶和大衣,甚至賣光了報紙。能借錢的全搬走了,不能撤走的全沒有錢。庫房裡空空蕩蕩,到了好住的時候,可是我們二老沒福消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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