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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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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有人到會計室來,告訴李先生,山下有人找。李先生鎖上門,往山下走,老遠看見礦機關那片白房子。當時他精神比較好,又恢復了格物致知的它毛病,想道: 這片房子在山的陽面,氣候較好。比較乾燥,冬天也暖和。而且是在山下,從外面回來不必爬山。把全礦的黨,政,工,團放在那裡,十分適宜。而全礦的大部分房子都在上面一條山溝裡,又黑又潮,這也合乎道理,因為坑口在山溝裡。你總不能讓工人爬四百級臺階上來上班,這樣到了工作現場(掌子麵),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就不能幹活了。所以這一個礦分了兩個地方,是合乎情理的,並不可疑。 山下的房子雪白的牆面,灰色的瓦面,很好看,這也合乎道理。因為那是全礦的門面嘛。但是走近了一看,就不是那麼好。雪白的只是面上的一層灰。灰面剝落之處,裸露出牆的本體,是黃泥的大塊(土坯——王二注)。仰頭一看,屋格下的椽子都沒上漆,因為風化之故,木頭發黑。窗上玻璃有些是兩片乃至三片拼出來的,門窗上塗的漆很薄,連木紋都遮不住。這也不難解釋,礦上的經濟狀況不是太好。 有關礦的經濟情況,礦長知道的應該是最多。他說:同志們,要注意勤儉節約。我們是地方國營嘛。地方國營是什麼,相當難猜,但也不是毫無頭緒。在一些香煙和火柴盒上,常見這宇樣。凡有了這四個字的,質量就不好,價格也不貴。在美國也是這樣,大的有名的公司,商品品質好,賣的也貴。小的沒名的公司,東西便宜,貨也不好。在超級市場裡有些貨是白牌,大概也是地方國營。可以想見地方國營的煤礦,經濟上不會寬裕,辦公的房子也就很平常。 就是不知道地方國營是什麼意思,李先生也能猜出礦的經濟狀況。井下還是打釺子放炮,有兩輛電瓶車,三天兩頭壞。壞時李先生就不當會計,去幫著修電瓶車。李先生說,我可不會修電瓶。可是人家說:管你會不會,反正你是礦院下來的,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在一邊蹲著,出出主意。這是因為電瓶車壞了,井下的 煤就得用人力推出來。要是大電機壞了,連醫務室的大夫也得到一邊蹲著去。她百無聊賴,就給大家聽聽肺。試想一個礦,雇不起工程師,把會計和醫生拉去修電機,這是何等的因境。礦裡還有三台汽車,有一台肯定在美國的工業博物館裡見過。這件事想不得,一想就想到印度師兄身上去。 李先生走到礦上會議室門前時,精神相當穩定,這是因為早上格物致知大獲成功。像這樣下去,他的心理很快就會正常,不再是傻頭傻腦的樣子。假如是這樣,線條見他不像E.T.,也許就不會喜歡他。不喜歡就不會嫁,這樣現在我可能還有機會娶她為妻。然而歲月如流,一切都已發生過了。發生過的事再也沒有改變的餘地。 11 李先生走進會議室,這是一間大房子,裡面有好大一個方桌。桌邊上坐著兩個人。一位是副礦長。另一位是個女孩子,穿件軍大衣,敞著衣扣;裡面穿著藍制服,領口露出一截鮮紅的毛衣。她的皮膚很白,桃形臉,眼睛水汪汪;嘴巴很小,嘴唇很紅,長得很漂亮。這件事不難理解:礦上來了個漂亮女孩子,說是來找人,副礦長出來陪著坐坐,有什麼不合理的?但是她來找我幹嘛?仔細一看,這姑娘是認識的。在礦院,在幹校都見過。但是不知她叫什麼名字。那女孩抬頭看見李先生,就清脆地叫了一聲:舅舅!李先生就犯起暈來:怎麼?我是她舅舅?我沒有姐妹,甥從何來7副礦長說:你們舅甥見面,我就不打攪了。李先生心想:你也說我是她舅舅?線條(這女孩就是線條。這兩人以舅娶甥,真禽獸也!——王二注)說:叔叔再見。等他出了門,李先生就間:我真是你舅舅?線條出手如電,在他臂上狠擰了一把,說:我操你媽!你充什麼大輩呀你!我是線條呀!李先生想:外甥女操舅舅的媽,豈不是要冒犯祖母嗎?姑妄聽之吧。 然而線條這個名字卻不陌生。在幹校時,每天收工回來,枕頭下面都有一張署名線條的紙條子。這是線條趁大家出工時溜進去塞的,以表示她對李先生的愛慕之心。有的寫得很一般: 龜頭血腫,我愛稱!——線條 有的寫得很正規: 親愛的龜頭血腫:你好! 我愛你。 此致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敬禮! 線條 有的寫得很纏綿: 我親愛的大龜頭:我很想你。你也想我嗎?——線條 有的寫得極簡約,幾乎不可解: 龜,血:愛。條。 李先生見了這些條子,更覺得自己在做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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