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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4

  晚上到家時,我情緒很壞,下了班以後,校長又叫我去開教務會。與會考乃是各系主任、教務長等等,把我一個室主任叫去實屬勉強,再說了,我從來也不承認自己是室主任。全校人都知道我是什麼玩藝兒!在會場上的感覺,就如睾丸叫人捏住了一樣。

  洗過澡以後,我赤條條走到陽臺上去。滿天都是星星,好像一場凍結了的大雨。這是媚人的星空。我和鈴子好時,也常常晚上出去,在星空下走。那時候我們一無所有,也沒有什麼能妨礙我們享受靜夜。

  我和鈴子出去時,她背著書包。裡面放著幾件可憐的用具:麻袋片,火柴,香煙(我做完愛喜歡抽一支煙),一小瓶油,還有避孕套。東西齊全了,有一種充實感,不過常常不齊全。自從有一次誤用了辣椒油,每次我帶來的油她都要嘗嘗才讓抹,別提多影響情緒了。

  儘管如此,每次去鑽高梁地還是一種偉大的幸福。坐在麻袋上,解開鈴子的衣服,就像走進另外的世界。我念著我的詩:前嚴整後零亂,最後的章節像星星一樣遙遠。鈴子在我身下聽見最後的章節,大叫一聲把我掀翻。她赤條條伏在地上,就著星光把我的詩記在小本子上。

  我開始辨認星座。有一句詩說:像篩子篩麥粉,星星的眼淚在灑落。在沒有月亮的靜夜,星星的眼淚灑在鈴子身上,就像熒光粉。我想到,用不著寫詩給別人看,如果一個人來享受靜夜,我的詩對他毫無用處。別人念了它,只會妨礙他享受自己的靜夜詩。如果一個人不會唱,那麼全世界的歌對他毫無用處;如果他會唱,那他一定要唱自己的歌。這就是說,詩人這個行當應該取消,每個人都要做自己的詩人。

  我一步步走進星星的萬花筒。沒有人能告訴我我在何處,沒人能告訴我我是什麼人,直到入睡,我心裡還帶著一絲迷惘。

  5

  沒有課的日子我也得到學校裡去,這全是因為我是生物室主任。坐在空蕩蕩的實驗室裡打磕睡,我開始恨校長和他的知遇之恩。假如他像我爸爸和我以前的師長一樣,把我看成不堪造就之輩,那我該是多麼幸福!忽然我媽打電話來,叫我去吃午飯。這是必須要去的。不然她生我這兒子幹嘛?我立刻就上路。

  三十三年前,發生了一件決定我終身的大事。那天下午,我媽在協和醫院值了個十二小時的長夜班,走回家去,關於那個家,我還有一點印象,是在皇城根一條小胡同裡,一間半大明朝興建的小瓦房。前面房子太高,那房子裡完全暗無天日,我媽媽穿著印花布的旗袍,足蹬高跟鞋,小心翼翼地繞過小巷裡的污水坑。她買了一小點肉,那分量不夠喂貓,但是可以做一頓炸醬麵。她和我爸爸吃完了那頓炸醬麵,就做出了那件事情。

  我最不愛吃炸醬麵,因為我正是炸醬麵造出來的。那天晚上,他們用的那個避孕套(還是日本時期的舊貨,經過很多次清洗、晾乾撲上滑石粉)破了,把我漏了出來。事後拿涼水沖洗了一番,以為沒事了,可是才過了一個月,我媽就吐得臉青。

  也許就是因為灌過涼水,我做路夢時老夢見發大水;也許就是因為灌過涼水,我還早產了兩個月,我出世時軟塌塌、毛茸茸,像個在泔水桶裡淹死的耗子。我媽媽見了就哭,長歎一聲道:「我的媽!生出了個什麼東西!」

  我到東來順三樓上等我媽,這是約定的老地方。我不能到醫院去。因為王二的事蹟在那兒膾炙人口。我在那兒的早產兒保溫箱裡趴了好幾個月。當時的條件很差,用的是一種洋鐵皮做成的東西,需要定時添加熱水。有一回不慎灌入了一桶滾水,王二差點成了涮羊肉。我到醫院時,連那些乳臭未乾的實習醫生部敢叫我「燙不死的小老鼠」!

  我媽定期要和我說一陣悄悄話,這是她二十年來的積習。這事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和我爸爸住在那個小院裡,我媽媽住在醫院的單身宿舍。我歸我爸爸教育,他的方針是嚴刑拷打,雞毛撣子一買一打。一方面是因為我太淘氣,另一方面因為我是走火造出來的,他老不相信我是個正經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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