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三十而立 >  上一頁    下一頁


  那一夜我根本沒睡。二妞子在我身邊翻來覆去鬧個不休。天快亮時,我才迷糊了一會兒,一雙纖纖小手又握住了我的要命處,她要我證明自己沒二心。這一證明不要緊,睡不成了。第二天早上教師會,校長佈置工作。不到一刻鐘的工夫,我往地下出溜了三回。校長大喝一聲:「王二,你站起來!」

  「報告校長,我已經站起來了!」

  「你就這麼站著醒醒!以前開會你打磕睡,我沒說你。你是加夜班做實驗,還得了獎嘛,可以原諒。如今不加夜班了,你晚上幹什麼去了?」

  不提這事猶可,一提我氣不打一處來。難道該著我加夜班?一屋子幸災樂禍的嘴臉,一屋子假正經!不要忙,待我撒潑給你們看:「報告校長,老婆打我。」

  全場哄然。後排校工座上有人鼓掌。

  「報告校長,我為了學校榮譽,奮起抗暴,大打出手,大敗我老婆,沒給學校丟臉!」

  後排的哥兒們全站起來,掌聲雷動。校長氣得面皮發紫,大吼一聲:「出去!到校長室等我!」

  到了校長室,我又有點後悔。太給校長下不來台。校長拿我當他的人百般庇護,他提我當生物室主任,雖然只管許由一個寶貝,好多人還是反對。人事處長拿了我檔案去說:王二歷史上有問題,他和許由犯過爆炸案。這兩個傢伙可別把辦公樓炸了,最好讓我當副主任,調食堂胖三姑當正主任。校長哈哈大笑說:兩個小屁孩,「文化革命」裡鬧著玩,有什麼問題。倒是食堂的胖三姑好貪小便宜,放到實驗室裡是個禍害。最近我和呂教授項目搞成,到手二千元獎金,他拿大頭,給我三百。這錢到了學校會計科,科長就要全部沒收。理由是王二拿了學校的工資,夜裡給外單位於活。白天上課打呵欠,坐第一排的學生能看見我的扁桃腺,校長又為我說話,說王二加班搞項目,功在國家,於學校也有光彩。國家獎下來的錢,你們克扣不是佛面刮金嗎?結果這錢全到了我手,比呂教授到自己手的還多。

  想到這些事,我心裡發軟。我不想被人看成個不知好歹的人。但是轉念一想,心裡又硬起來,×你媽,誰說我是你的人?老子是自己的人。正在想著,校長進來了。他坐下沉默了兩分鐘,凝重地說:「小王,我要處分你。」

  「報告校長,我早該處分!」

  「你不要有情緒。出國的事,你不滿意,可以理解。但不能在會場上這麼鬧!我不處分你,就不能服眾。」

  「報告,我沒情緒。我對組織一貫說實話。二妞子是打了我。你看我脖子上這一溜紫印……也就是我,換上別人早被掐死了。」

  校長一看我脖子,簡直哭笑不得:「你這小子!夫婦打架也要有分寸!」

  「校長,你不知道。這可不是夫婦打鬧!我老婆是真打我。她是柔道隊的!上次把我肘關節扭掉了環,貼了好多虎骨膏,現在還貼著呢。」

  校長沉吟了半晌,走了出去。我心裡暗笑:看你怎麼處理我。過一會兒他把工會主席和人事處長叫進來,這兩人是我的大對頭。校長很激動地說:

  「你們看看,這成什麼體統!把人打成這個樣子!男同志打老婆單位要管,女同志打老公,我們能不管嗎?不要笑!這情況特殊!得給體委打電話,叫他們管教一下運動員!工會人事要出面。傷成這個樣子,影響工作。小王呀,要是不行就回家休息。最好堅持一下,把會開完。」

  鬼才給他堅持。出了校門我就拍著肚皮大笑:世界上居然有這樣的校長!回家睡了一大覺,起來已然三點鐘。我老婆留條叫我四點鐘去新僑,還把西裝取出來放在桌上。我打扮起來照照鏡子,怎麼看怎麼不像那麼回事。我這個人根本就沒體面。出了門我怕熟人看見我,就溜著牆根走。到了新僑門口,老遠就看見我老婆。她穿了一件鮮紅的緞子旗袍,有加一床緞子被。她還擦了煙脂抹了粉,活脫脫一個女妖精:我走過去挽住她的手,手心裡全是汗。只聽她嬌歎一聲:

  「我要死了!」

  「別怕,往前走,打斷我骨頭的勁兒上哪兒去了?別看地,沒錢,有錢我比你先看見。抬頭!挺胸!」

  「我怕人家看見我抹了粉!」

  「怕什麼?你蠻漂亮的嘛。抹了粉也比沒鼻子的人好看。要像模特兒那麼走。晃肩膀,扔屁股!」

  她這麼一走,好似發了自發功,骨節都響起來。我老婆穿得隨便一點,走到街上還蠻有人看的,現在別人都把頭扭到一邊去,走進飯店在桌前坐下,她都要哭了。

  這頓飯吃得很不舒服,我覺得我們倆是在飯店裡耍了一場活寶。回家以後,我有好一陣若有沂思,似乎有所領悟。第二天早上到班,我就比平時更像個惡棍。

  我一到學校,就先與許由匯合。出國出不成,我已經想通了,反正沒我的份。前天和許由鬧了一架,彼此不痛快,現在應該聊一聊。從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的保鏢,我不能叫他和我也生分了。正聊得高興,牆壁響了,這是校長的信號,召我去聽訓。

  進了校長室,只見他氣色不正。桌子上放著我上報的實驗室預算。只聽他長歎一聲:

  「王二呀王二,你的行為用四個字便可包括!」

  「我知道,克己奉公。」

  「不。少年無行!你瞧你給總務處的預算。什麼叫『二百立升冰箱三台,給胖三姑放牛奶』?」

  「她老往我冰箱裡放牛奶,說是冰箱空著也是白費電。冰箱是我故菌種的,她把菌種放到外邊,全壞了。現在人家又懷上了,不準備下來行嗎?」

  「這意見應該提,可是不要在報告裡亂寫。再說,為什麼寫三台?有人說,你是借題發揮,有意破壞團結。」

  「校長,三姑生的是第二胎。第一始是生肚子,生不多。第二胎生十個八個是常有的事。真要是老母豬,人家有那麼多個奶。三姑只有兩個,咱們要為第二代著想。這道理報告裡寫了。」

  「胡扯!本來有理的事,現在把柄落在人家手裡。你坐下,咱們推心置腹地談談。你知道咱們學校處境不好嗎?」

  「報告校長,我看報了。現在新建的大學太多,整頓合併是黨中央的英明決策。就說咱們學校,師資校舍一樣沒有,關了也罷。」

  「你這叫胡說八道!咱們學校從無到有,在很艱苦的條件下給國家培養了幾千名畢業生,成績明擺著。現在有了幾百教職員工,這麼多校舍設備。怎麼能關了也罷?學校關了你去哪兒!」

  「我去礦院。老呂調我好幾回了,都是您給壓著。你再看看我,是不是放我走了更適合?」

  「你別做夢了。學校有困難,請調的一大批。放了你我怎麼擋別人?黨委討論了,一個都不放。誰敢辭職,先給個處分,叫他背一輩子。另一方面,我們也要大膽提拔年輕人。能幹的我們也往國外送,提教授。就說你吧,幾乎無惡不作,我們還提你當生物室主任,學校有什麼地方對不住你?」

  「對不起我的地方太多了。就說住房吧。我同學分到農委,才畢業就是一套房。我呢?打了半天報告,分我一間地下室。又濕又黑,養蘑菇正合適。就說我落後,也沒落後到這個份上。蘑菇是菌藻植物門擔子菌綱。我呢,起碼是動物,靈長目,人科人屬,東亞亞種,和您一樣。您看我哪一點像蘑菇?」

  「當然!誰也不是蘑菇!我們要關心人。房子會有的。你不要哭窮。你住得比我寬敞!」

  「那可是體委的房。我老婆說,我占了她的便宜,要任打任騎。要說打,打得過她,可是咱們理虧。咱們七尺大漢,就因為進了這個學校,被老婆打得死去活來,還不敢打離婚——離婚沒房子住。要不就得和許由擠實驗室。許由的腳有多臭,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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