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三十而立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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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不是塌我的台嗎?這東西產氣,吃到你肚子裡還了得?每次我在前邊講,你就在後面出怪聲,好像吹喇叭。然後學生就炸了窩!」 「得了,王二,假正經幹嘛。你看我拌的豆腐比你老婆弄得不差。」 「裡面吃去。許由,你淨給我找麻煩!」 「嘿嘿,你別拿這模樣對我,我知道為什麼。你出國沒出成。王二,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別放在心上。人沒出國,還有機會,我還有什麼機會?老婆還不知上哪兒去找哩。」 說到這個事,我心裡一涼。也許他不是這個意思,是我多心。我和許由三十年的交情,從來都是我出主意他幹。從小學到中學,我們幹盡了愉雞摸狗的勾當,沒捅過大漏子。千不該萬不該,「文化革命」裡我叫他和我一塊到沒人的實驗室裡造炸藥玩,惹出一場大禍來。現在許由的臉比得過十次天花還要麻,都是我弄出來的。 他的臉裡崩進了好幾根試管,現在有時洗臉時還會把手割破,這全怪我在實驗臺上揮了一根雷管。沒人樂意和大麻殼結婚,所以他找不著老婆。我們倆從來沒談過那場事故的原因,不過我想大家心裡部有數。我對他說: 「你用不著拿話刺我!」 「王二,我刺你什麼了?」 「是我把你炸傷的!我記著呢!」 「王二,你他媽的吃槍藥了,你這叫狗眼看人低。嘿,在校長那兒吃了屁,拿我出氣。我不理你,你自己想想吧!」 他氣衝衝走開了。 和許由吵過之後,我心裡亂紛紛的。這是我第一次和許由吵架,這說明我很不正常。我聽說有些人出國黃了,或者評不上講師就撒癔症,罵孩子打老婆攪得雞犬不寧。難道我也委瑣如斯?這倒是件新聞。 我在實驗室裡踱步,忽然覺得生活很無趣,它好像是西藏的一種酷刑:把人用濕牛皮裹起來,放在陽光下曝曬。等牛皮幹硬收縮,就把人箍得烏珠迸出。生活也如是:你一天天老下去,牛皮一天天緊起來。這張牛皮就是生活的規律:上班下班、吃飯排糞,連做愛也是其中的一環,一切按照時間表進行,躺在牛皮裡還有一點小小的奢望:出國,提副教授。一旦希望破滅,就撒起癔症。真他媽的扯淡:真他媽的扯淡得很! 不知不覺我在實驗室的高腳凳上坐下來,雙手支著下巴,透過試管架,看那塊黑板。黑板上畫了些煤球。我畫煤球幹什麼!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我畫的酵母。有些委瑣的念頭,鬼鬼祟祟從心底冒出來。比方說我出國占礦院的名額,學校幹嘛卡我?還有我是個怎樣的人幹你們球事等等。後來又想:我何必想這些屁事。這根本不該是我的事情。 我看著那試管架,那些試管挺然翹然,引起我的沉思。培養基的氣味發臭,叫我聞到南國沼澤的氣味,生命的氣味也如是。新生的味道與腐爛的味道相混,加上水的氣味。南方的太陽又白又亮,在天頂膨脹,平原上草木蔥籠,水邊的草根下沁出一片片油膜。這是一個夢,一個故事,要慢慢參透。 從前有一夥人,從帝都流放到南方荒蠻之地。有一天,其中一位理學大師,要找個地方洗一洗,沒找到河邊,倒陷進一個臭水塘裡來了。他急忙把衣服的下擺撩起。烏黑的淤泥印在雪白的大腿上。太陽曬得他發暈,還有刺鼻的草木氣味。四下空無一人,忽然他那話兒無端勃起,來得十分強烈,這叫他驚恐萬分。他解開衣服,只見那傢伙紅得像熟透的大蝦,摸上去燙手,沒法解釋為什麼,他也沒想到女人。水汽蒸蒸,這裡有一個原始的欲望,早在男女之先。忽然一陣笑聲打破了大師的惶惑——一對土人男女騎在壯碩的水牛上經過。人家赤身棵體,摟在一起,看大師的窘狀。 有人對我說話,抬頭一看,是個毛頭小子,戴著紅校徽,大概是剛留校的,我不認識他。他好像在說一樓下水道堵了,叫我去看下,這倒奇了,「你去找總務長,找我幹什麼?」 「師傅,總務處下班了。麻煩你看一下,反正你閑著。」 「真的嗎!我閑著,你很忙是嗎?」 「不是這回事,我是教師,你是鍋爐房的。」 「誰是鍋爐房的?喂喂,下水道堵了,幹你什麼事!」 「學校衛生,人人有責嘛。你們鍋爐房不能不負責任!」 「×你媽:你才是鍋爐房!你給我滾出去!」 罵走這傢伙,我才想起為什麼人家說我是鍋爐房的。這是因為我常在鍋爐房裡呆著。而且我的衣著舉止的確也不像個教師。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我才出不了國。這沒什麼。我原本是個管工,到什麼時候都不能忘本。要不是他說我「閑著」,我也可能去跟他捅下水道,你怎麼能對一個工人說「反正你閑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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