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尋找無雙 >  上一頁    下一頁
四十一


  這就是個買主了。雖然那個梨有半斤重,五分錢就讓他拿走是不行的,但是可以繼續討論。要是來了一個人,不問攤主,卻去問梨:

  梨呀,我想吃了你。你同意嗎?這就不是來買梨,純粹是起膩。等到官媒和無雙有了感情,有時她就攆攆羅老闆:

  羅掌櫃的,忙你自己的去罷。這小姑娘吐得也怪可憐的啦。要是真有好心,就把她買下來放生。

  放生?什麼話。我的錢也是掙來的,不能瞎花。

  像這樣的事情發生過,但是羅老闆終生不會想起來了。不管你用電擊他,用水淹他,還是買王八燉了給他補腦子,請大氣功師對他發功,都不管用。他只記得無雙對他有過感情,哀求他把她買走,但是他沒答應。他不但會忘事,腦子裡還會產生這樣奇怪的想法,所以我說他是個臭茅坑。

  有關無雙被賣掉的事,羅老闆看到的比侯老闆多。侯老闆看到無雙從柱子上撞下來就走了,而羅老闆一直在旁邊看著。她管官媒要耗子藥,沒有要到,又讓官媒傳話給王仙客。幹完了這兩件事,她就在地下打了一陣滾,一邊滾一邊哭,搞得如泥豬疥狗一樣。等她哭完了,羅老闆就拿來了臉盆手巾,給她洗臉。洗完了臉,羅老闆還是不走。趕牛車的人裡有一位就對他說:喂,毛巾什麼的都還你了,你還呆在這兒幹嘛。羅老闆說道:這小姑娘是我們坊裡的,我要送送她。要是平時,無雙就該嘔了。但是那晚上卻沒嘔出來。官媒說,現在該上車走了。趕牛車的說:不行,得換換衣服。一身土怎麼行。說著就推了羅老闆一把,說,人家換衣服,你也看著嗎。但是無雙說,算了,別攆他。我現在還害什麼臊哇,他愛看就叫他看吧。她就換了衣服,鑽進囚車裡,被拉走了。羅老闆其實什麼都沒看見,只看到了黑地裡一片白糊糊,因為天黑了,羅老闆幾乎瞪出了眼珠子,也就看到了一片白。而這片白裡哪兒是乳房,哪兒是屁股,都是他自己的想像。那些趕牛車的人是哪裡來的,他也一點記不得。而人家是對他說過的。不但說了從哪兒來的,還說了這麼一句:你離我們遠點兒。但是他還是跟著那輛牛車,跟出了宣陽坊方歸。

  4

  我們還是來談談老爹罷。據我所知,宣陽坊裡有兩個直性子人,一個是侯老闆,另一個是王安老爹。但是他們有區別,前者是直的把什麼都想了起來,後者是直的什麼都想不起來。據我所知,直性子人就這兩條出路。王安老爹就知道彩萍是個騙子,而無雙是誰,王仙客又是誰等等,一概想不起來。就這個樣子,他還想把彩萍送去打板子。失敗後還不死心,又到衙門裡去打聽:想打一個人的屁股,需要辦哪些手續,具備哪些條件。其實他吃了好幾十年公門飯,這些都懂得。但是他直性發作,一下子全忘了。人家告訴他說,有些人的屁股很好打,比方說,想打一個叫化子,只消把他拉進了衙門,按到地下就可以打,什麼手續都不要;唯一必備的條件是他要有屁股。有些人的屁股就很難打。比如這假無雙的屁股,就要人證物證齊備,方才打得。老爹說,我要是人證物證都沒有,也想打呢?人家說,你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到堂上去告,說有如此一個假無雙,人物證都沒有,我要告她。老爺聽了大怒,叫把你拉下去打。挨打時你想著:這不是我的屁股,是假無雙的屁股。這樣也就打到了。老爹覺得這辦法不好,就回宣陽坊去找人證了。

  據我所知,王仙客有一段時間心情很苦悶,這段時間也就是王安老爹想打彩萍打不著的時間。這段時間裡,他知道羅老闆聽說過無雙的下落,這就是說,他有了無雙的線索。但是他又知道,羅老闆肯定記不得無雙的事了,所以他又沒有了無雙的線索。現在他必須設法挖掘羅老闆的記憶,這就相當於去掏個臭茅坑,這個活他又沒學過。所以他坐在太師椅上愁眉苦臉。彩萍在一邊看了,也很替他發愁,幫他出了很多主意,其中有一些很巧妙。比方說,去勾引羅老闆,引他上床,然後叫王仙客來捉姦。還有,去給羅老闆做headjob,聽他樂極忘形時說些什麼。王仙客聽了只是搖頭,對彩萍的計謀一條也不肯考慮。其實這些計策都是妓女業數千年積累的智慧,並不是完全不可行。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領域,王仙客是個讀書人,對妓女的智慧,有時候就不能領會。除此之外,王仙客對羅老闆其人,雖然覺得他噁心,還有一點親切感。這是因為大家都讀過聖賢之書,後來又都做生意,王仙客會算麥克勞林級數,羅老闆會算八卦,而且都對自己的智慧很自信;這些地方很相像。王仙客又想折服他,又不打算用太下流的手段,所以自縛手腳,走到了死胡同裡。他一連想了三個多小時,水都沒喝一口,眼也沒眨一下,險些把腦子想炸了。

  5

  雖然史書上沒有記載,我表哥也不知道王仙客是怎麼死的,但是我斷定他死於老年癡呆,因為他想問題的方法和李先生太像了。他們倆都是盯著一個不大的問題死想,有時一想幾個小時,有時一想幾天,有時經年累月。這就像是把自己的思維能力看作一隻駱駝,在它屁股上猛打,強迫它鑽過一個針眼。我問過大嫂,為什麼和李先生好了一段就不好了。她告訴我說,毛病出在李先生身上。這老傢伙後來老是心不在焉,和你說著說著話,眼珠子就定住了,這種毛病不僅是讓人討厭,而且是叫人害怕。連做愛時也是這樣。除了第一次在破樓裡算是全神貫注,後來沒一次他不出神的,經常需要在腦袋上敲一下才知道應該繼續,所以後來的感覺就像和木魚做愛一樣。大嫂說這些話時,毫不臉紅,真如詩經所雲:彼婦人之奔奔,如鶉之昏昏也!

  現在小孫和大嫂也認識了,這兩個女人很說得來,我真怕小孫受大嫂影響。大嫂告訴小孫說,她既愛丈夫,也疼孩子,但是一見了李先生這種呆頭鵝一樣的東西,就忍不住要教訓一下他: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是女人,而不是西夏文。她老去給人上這種大課,學生老是聽不進。但是她老不死心,直到老得一蹋糊塗,喪失了持教的資格,博得了一個很不好聽的名聲。這又應了夫子的古訓:人之患,在於好為人師也。

  雖然我還不知道自己是何種死法,但是我已經確知,自己將要死於老年癡呆症。所以我鄭重地囑託小孫說,將來你看到我兩個眼珠發了直,再也不會轉了,就趕快拿個斧子來,把我這個腦袋劈開,省得我把很多寶貴的糧食化成大糞。她答應了,但是我不大敢相信她,因為女人都靠不大住。我相信這個,因為我和李先生有一樣的毛病。人活在世界上,就如站在一個迷宮面前,有很多的線索,很多岔路,別人東看看,西望望,就都走過去了。但是我們就一定要迷失在裡面。這是因為我們渺小的心靈裡,容不下一個謎,一點懸而未決的東西。所以我們就把一切疑難放進自己心裡,把自己給難死了。大嫂和小孫為了挽救我們,不惜分開雙腿來給我們上課,也沒有用;因為我們太自以為是了。就是進入了生出我們的器官,我們也不肯相信,它比我們聰明。這還是因為,女人是我們的朋友,但不是我們,不管她們怎麼努力,我們也不會變到她們那樣。

  在我看來,世界上的一切疑難都是屬￿我們的,所以我們常常現出不勝重負的樣子,狀似呆傻。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單從外表來看,我們就和別人很不一樣,看著都讓人擱癢;所以把自己想傻了也得不到同情,就像李先生,誰也不同情他。後來我見到李先生,發現他真的像一隻呆頭鵝,伸著脖子,兩眼發直,整個兒像個停了擺的鐘。就像鐘錶會停在一個時間上,這個白癡的腦袋裡,肯定停住了一個沒想完的念頭,沒回憶完的回憶。但是當時他已經不能回答問題了,所以停了個什麼就再也搞不清楚。我倒希望他停在了和大嫂做愛那一回,千萬別停在西夏文上。等到他死後,醫院會把他腦袋切下來泡到福爾馬林裡。未來的科學技術必定能夠從泡糟了的腦子裡解析出凝固了的思想,這顆腦袋就像琥珀一樣了。琥珀就是遠古的松脂,裡面凝固了一隻美麗的蝴蝶,一滴雨水,一個甲蟲。當時大嫂跪在地下,右手撐地,左手把披散的頭髮向後撩,故此是三足鼎立之勢。眼睛是水汪汪的,從前額到脖子一片通紅。雖然她的皮膚已經鬆弛,乳房向下垂時頭上都有點尖了,但是還是滿好看的。當時的天是陰慘慘的,雖然這是一個色情的場面,但是我從其中看到了悲慘之意,也許是料到了李先生將來要當白癡吧。好吧,就讓這景象這樣的保存起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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