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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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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仙客在宣陽坊裡找無雙時,老看見房頂上一隻兔子。這只兔子看上去很面熟,好像總在提醒他要想起誰來。後來他終於想起來了:他舅舅劉天德胖呼呼的臉,小時候是個豁嘴,後來請大夫縫過。這模樣兒簡直像死了那只兔子。這個老頭子整天沒有一句話,老是唉聲歎氣。偶爾說些話,也是半明白不明白的,比方說:不要當官,當官不是好事情。或者:不要以為聰明是好事,能笨點才好呢。他說話沒頭沒尾,說了也不重複。王仙客對這位舅舅的話總是很在意聽,但是從來沒聽懂過。除了這一句:我要是能保住自己一家人,就心滿意足了。這句話雖然明白了,也只是在他死了以後明白了一半。至於他當年為什麼說這些話,還是一個謎。但是我做過一個統計模型,以官員是否被車裂作因變量,以他生活其它方面做自變量,算來算去,未發現任何因果關係。聽說劉天德無比聰明,所以他很可能會算線性回歸。也許他算得比我好,甚至算出自己將被車裂也不一定。

  有關劉天德的事,還有一點補充:根據最新的研究成果,中國人裡智商最高的是唐朝建元年間的工部侍郎劉天德,IQ高達200,和英國人高爾頓並列世界第一。而白丁王仙客的IQ只有185。搞這項研究的是我們醫院心理科的白大夫,聽說文化革命時他就搞這項研究,當時的成果是偉大領袖IQ2500,親密戰友IQ1500。現在出爾反爾,又說劉天德200是最高,我也不敢信他。在此一提,以備參考。

  我也對這只兔子戀戀不捨,它使我想起了李先生。他有幾根疏疏拉拉的鬍子,也很像那只兔子。李先生後來當中學教師,在遠郊教書。他給我、我表哥,還有幾個認識的人,來過一些沒頭沒腦的信;後來就傻掉了。傻了以後,臉色慘白,目光呆滯,更像兔子了。但是我不願意記著他這個樣子。我寧願記住他和大嫂做愛時的神情。當時他面紅耳赤地跪在大嫂屁股後面,低著頭,向上斜著眼,一腦門子的抬頭紋。雖然這也是很像兔子,但比後來好看多了。

  現在應該繼續講羅老闆要買無雙的事。為此他到處串門,打聽別人對無雙的看法。坊裡的人都說,這小婊子太壞了,落到現在的下場是罪有應得。這坊裡死了這麼多人,全是她們家害的。現在我們看得出來,這種說法毫無根據。但是當時的人剛受了重大的刺激,講話根本就沒有邏輯;或者說,講的全是氣話。既不敢氣皇帝,又不敢氣政府,只好逮著誰是誰,胡亂撒火。羅老闆拐彎抹角地說出他的計劃:應該有人把這無雙買回家來,讓她當丫環,服賤役。別人就說,那也應該。羅老闆就覺得他的計劃大家都贊成。其實大家還沒他這麼風,心裡都明白,這麼幹是發瘋。別的種種不便之處不提,無雙口口聲聲念叨的那個表哥就是實有其人,誰敢買無雙,這傢伙萬一找來就是不得了的事。到那時你拿政府的官契和他說理,肯定沒門。因為他是個山東蠻子,山東人更喜歡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但是你既然說了該把她買回家來,我就說應該。咱們這些人,的確有實話不多的毛病。

  然後就該談到羅老闆的風,這個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風。換言之,羅老闆當時發了情。古書上解釋說,詩曰,馬牛其風。也就是說,牛和馬各發各的情。現在的語言學家卻解釋道,一颳風牛和馬就各跑各的了。但是我就不知馬牛其風怎麼解釋。假如解釋成牛和馬各自都會呼風喚雨,那麼作為一個人類,我感到很慚愧,因為我們不會呼風喚雨。羅老闆在風頭上,想的全是拿根繩子套在無雙的脖子上,把她拖回家去,然後就開始剝她的衣服。這時候無雙准會破口大駡,或者是哭哭啼啼。一般來說羅老闆不敢幹這種事,除非是在想像裡。而且想像這種事時,都是在深夜,老婆睡了以後。這是因為這種事太刺激,一想就臉色煞白,乾咽吐沫,別人問起來不好解釋。但是一件事想多了,最後總會幹出來——當然,幹出來時,多少走點樣。風頭一起,就會從純粹的意淫轉入行動,但是大多數人還不至於強姦婦女,而是尋找另外的發洩方式。我最後終於得到了到美國接儀器的美差,到了紐約四十二街,看見X級的電影院前淨是四五十歲的男同胞,一個個鬼頭鬼腦,首鼠兩端,瞅見沒人就滋溜一下溜進去。等到出來時,個個好像暈了船,臉色慘白。因為裡面是彩色寬銀幕,晃得又太厲害了一點。

  有關風頭上的事我知道很多,正如大家都知道的,人和動物在這方面區別很大。動物恬不知恥,而人總是鬼鬼祟祟羞羞答答的。過去我們說,動物和人的區別是動物不能懂得毛澤東思想,而人經過學習,能夠懂,但是這話現在沒人提了。現在我所記得人和動物的區別就是插隊時看到的——那是在春天裡,公馬和母馬跑到村裡來。那公馬直撅撅、紅彤彤的,母馬則濕得一蹋糊塗,就這樣毫不避人地搞了起來。而我們的女同學見了,大叫一聲「啊呀」,就岔開五指,把手掩在大睜的眼睛上了。

  我們說過,無雙作小姑娘時很惡,像這樣的惡丫頭肯定有一幫小嘍羅。現在雖然被綁到了柱子上,但還是有人給她通風報信。所以她知道羅老闆在坊裡串門子的事。串的次數多了,別人也知道他的意圖了。也有人用隱晦的口吻來勸他:無雙這丫頭,恐怕不會聽話吧。羅老闆就鬼鬼祟祟地說:不聽話可以調教哇。他說調教兩字的口吻,實在曖昧,帶有淫穢的意思。又有人說,就怕她的親戚找來。羅老闆就輕笑一下說:都滅族了,哪兒來的親戚。他根本就忘了還有個王仙客,別人提醒,他也聽不懂——色令智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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