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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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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王仙客到宣陽坊來找無雙,宣陽坊是孫老闆住的地方。這位老闆開客棧,誰都知道酒樓業有學問,所以他當然不像王安老爹那麼笨。聽見侯老闆講到官兵圍坊,心裡就是一慌,覺得該好好想想。不管是什麼事,都該想明白了。假如想錯了,忘了就是了。要是不想,有時就會吃大虧。比方說,忘了一筆帳,就先要想清楚。要是人家欠他,就記著去要,要是自己欠人家,忘了就是了。孫老闆認為有三件事是必須避人的:性交,大小便,思想。第一件事不避人,就會被人視為淫蕩。第二件事不避人,就會被人看作沒教養。最後這一件不避人,就會被人看作奸詐,引起別人的提防。所以他跑回家裡來,關上門,堵上窗,在黑暗裡想了半天,然後得出結論說,是有官軍圍坊那麼一回事;時間、事由和我表哥告訴我的差不多。但是我表哥是從野史上看來的,孫老闆是自己看見的,講起來就有視角的不同。他呆在宣陽坊內,當時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隔一會兒就上坊牆去看看。我們知道,長安城裡的坊牆和城牆很像,就是矮一點,窄一點,沒有城樓,其它方面是差不多的。最主要的是牆上都可以站人。在坊牆上可以看到,大隊的軍隊從城外開來,佔領了坊間的中間地帶。可以看到那些呂公車往城裡開,開著開著忽然散了架子,變成了一地木板子,裡面的兵摔了出來,就像散了串的珠子。還可以看到步兵也往城裡開,排成50X20的千人方陣。開頭是默不作聲,冷不防就大喊起來了:一,二,三,四!嚇得人心裡砰砰地跳。然後又默不作聲地走。羅老闆想,呆會兒准要喊五六七八。誰知還是喊一二三四。孫老闆又想,原來識數就識到四。還可以看到大隊的騎兵也往城裡開,有騎馬的,有騎駱駝的。有些駱鴕正在發情,走著走著就發了瘋,把隊伍沖得亂七八糟。他還看見了空降兵朝城裡空降,但是他缺少軍事知識,以為這是政府的炮兵缺少了炮彈,拿人來當代用品。那些兵彈到了抛物線頂端有一個短暫的停頓,那時在天上亂蹬腿,好像在跑步;而且都要高聲呐喊。北方兵高叫操你媽,廣東兵高叫丟老媽,江浙兵高叫娘希皮,福建兵就叫幹伊娘呀;然後就一個個掉下去了。看到了這種情景,孫老闆感到朝廷方面決心很大,長安城裡的市民這回凶多吉少了。 孫老闆現在想起這件事還感到心有餘悸。不是悸朝廷要殺他們,而是悸自己到了挨殺時的心情。當時心裡有一窩小耗子,百爪撓心。上小學就受的忠君愛國的教育,什麼君叫臣死臣一定死,忠臣不怕死等等,一下子全忘了。坊裡有一些亡命徒成立了自衛隊,想要抗拒天兵,孫老闆還跑去出主意。大家都把睡覺的床拆了,削木為弓,婦女們捐出了長髮做弓弦。坊門裡面掘下了陷坑,裡面灌滿了大糞(這是孫老闆的主意,他說,誰要殺我們,先叫他們吃點糞!),坊牆上堆滿了磚頭瓦塊,假如大兵來爬坊牆就砸他們。家家戶戶都把鐵器送到鐵匠那裡去打造兵器,連老爹也把多餘的鐵尺送去了。當時宣陽坊裡,精壯者持刀矛,老弱者持木棍,女人戴上了鐵褲襠,手裡拿著剪子,人人決心死戰到底。假如官軍攻了進來,還有放火的計劃,大夥一塊做烤全羊罷。但是萬幸,這些事沒有發生。朝廷下了旨意,叫每坊交出百分之五的附逆分子,然後就算無事。坊裡的人趕快填平陷坑,扔下了木棍,解下鐵褲襠,把那些自衛隊交上去了。 後來那些交上去的人都在坊中心的空場上被處死了。因為都是大逆不道的重犯,所以都是車裂之刑,八匹馬分兩組對著拉。前後車了五百多人,漸漸就車出學問來了。開頭是用兩輛木輪子大車,把犯人橫拴在車後沿上。你知道嗎,木輪車本身就夠沉的,車了十幾個,就把馬累壞了。後來就把車去了,換了兩個木杠子,把人橫拴到杠上,讓馬來拉。但是這樣也太費工。最後終於有了好辦法,在地下打了一個樁子,把要車的人雙腿拴在樁上,另用一根大繩拴住他的手,用八匹馬豎著拉。這回就坑卩了。這裡面有很大的學問,要把一個人橫著拉開,那就是一個好大的橫截面,裡面又是肩甲,又是骨盆,好多硬東西。豎著拉就輕鬆多了,截面細了三分之二不說,裡面就是一根脊椎骨,其它都是軟的啦。孫老闆和所有不被車的人全在一邊看著。每車一個,都有一個官員來問一聲:看到了嗎? 大夥齊聲答道:看見了! 你們還敢造反嗎? 不敢了! 再造反怎樣? 和他們一樣! 車了那麼多人,能沒有自己的親朋好友嗎?這個就不敢想了。何況說我們造反,根本就是扯淡。叛軍啥樣子,孫老闆根本就沒看見。當然,這麼想是不應該的。想起這件事原本就不該。但是既然想了起來,就想個痛快,然後再忘不遲——孫老闆就想道:這個狗操的皇帝,真他媽的逼的混蛋! 孫老闆還記得車裂人的情形是這樣的,被裂的人被捆好放到地上,這時還是滿正常的。等到馬一拉,就開始變細長了。忽然肚子那地方癟了下去,然後撲地一聲響,肚皮裂了兩截,就像散了線軸,腸子就從那裡漏出來。就聽馬蹄子一陣亂響,八匹馬和那人的上半截,連帶著一聲慘叫就全不見了。只留下拉細的腸子像一道紅線——這情景與放風箏有點像。那一天空場中間的木樁子邊上堆滿了人的下半截,上半截被拉得全坊到處都是,好在還有腸子連著,不會搞錯,收屍時順著場子找就是了。掌刑的騎在最後一匹馬上,等馬隊闖了出去,那人就從馬上下來,把被裂的人從馬上解下來。那時該人還沒斷氣哪。兩個人往往還要聊幾句: 怎麼,回去呀? 是呀,活忙。 那就回見。 回見,回見。 從車裂人這件事上,可以看出我們的祖先的智謀深湛。十八世紀有個歐洲人,想要驗證大氣的壓力有多大。他做了兩個黃銅空心半球,對在一起,把裡面抽了真空,用八匹馬對著拉,剛剛能拉開。這個實驗是在馬德堡做的,叫作馬德堡半球實驗。馬德堡半球的結論是,大氣的壓力有八匹馬拉力那麼大。這個結論錯了。虧了那些歐州人還有臉把它寫進了物理史。假如這實驗拿到唐朝宣陽坊車裂人的現場去做,就會有正確的結論。我們的祖先會把半球的一端拴在木樁子上,另一端用四匹馬拉,也能拉開,省下四匹馬幫著車裂人,我們的馬都要不行了。這就叫宣陽半球實驗。宣陽半球實驗的結論是大氣的壓力有四匹馬的拉力大。這個結論就對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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