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尋找無雙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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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仙客坐到這個椅子上時,感到很累。因為他花了兩年的工夫,才找到了這個空院子,而要找的人卻越來越多了。原先只有一個無雙,後來多了一個魚玄機,現在卻是整整的一大家人。再找下去還不知要冒出來多少。想找到一個人已經很不容易,何況是一大群。但是他別無選擇,只有找下去。這是因為王仙客是個哲學家,知道這句名言:運動就是一切,目的是沒有的。所以尋找就是一切,而找的是誰卻無關緊要。 王仙客坐在這個椅子上,什麼都想起來了。因為這個椅子是這所房子的中心,那些人都為它而存在。其實到宣陽坊以前,王仙客記得其中的每個人,但是宣陽坊裡的人說,他們不存在,所以就淡忘了。但是坐在這個椅子上,就會對此堅信不移,因為椅子在這裡。 王仙客坐上了這個椅子就浮想聯翩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因為這椅子也是他的座位。以下是一些背景材料,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相信。在唐朝,人們認為舅甥關係的重要性,不下於親子關係。所以假如一個人沒有兒子的話,外甥就是他的繼承人。王仙客的舅舅就沒有兒子。同時在唐朝,一個男人要是有表妹的話,就一定要娶她當老婆。只有沒有表妹才能娶別人。就是因為王仙客既有表妹,又有舅舅,所以他已經在山東老家被掃地出門。假如他找不到無雙,他就沒地方可去了。在這座宅子裡,王仙客和他舅舅都是一家之主。但是他就是想不起他舅舅來。彩萍告訴他說,那是個黑胖子,面孔很粗糙,成天寡言少語的。她還說了很多細節,但是王仙客一點也不記得了。這就是說,所有的人是為了椅子上的人而存在,但是椅子上的人反而不存在。這就叫辯證法罷。 4 為了來找無雙,彩萍把頭髮染綠,但是當時的染髮技術不過關,上午染的發,到了下午就有返黑的傾向;晚上睡一覺,枕頭染得像灑上了苦膽一樣。而且那種染料會被吸收到體內,以致她的血都變綠了,整個兒像一隻吃飽綠葉的槐蠶。王仙客和她做過了愛,連陰莖都會變得像臨發芽的綠皮土豆。而且她還會出綠色的汗,這時候雪白的皮膚就會呈現出一片屍斑似的顏色。而且她眼睛裡的世界正在變藍,這是因為她的眼睛已經變成綠色的了。如果拿來一條雪白的手絹朝上呵一口氣,手絹也會變成淡綠。這個綠熒熒的彩萍按照王仙客的囑託,從家裡出去,到侯老闆的店裡買一支眉筆。挑來挑去,眉筆都是黑的。彩萍就挑起眉毛來說:大叔,這顏色不對呀。有綠色的嗎?侯老闆說,小娘子真會開玩笑。哪有人用綠眉筆。彩萍瞪起眼來說,這怎麼叫開玩笑!都是黑眉筆,綠眉毛的人怎麼辦?侯老闆說,這就是搬杠了,哪有人長綠眉毛。彩萍就喝道:呲牙鬼,你睜開眼睛看看,老娘長著什麼顏色的眉毛?侯老闆聽了這話,好像挨了兜心一拳。想要把這個來歷不明的綠毛妖精臭駡一頓,又好像被什麼人掐住了喉嚨。直等到彩萍走出了店堂,他才追到門口去,大叫道:臭婊子,你不要美!我知道你是誰!早晚要你的好看! 彩萍對王仙客說過,侯老闆脾氣雖然壞,但卻是個好人。好人都是心直口快。侯老闆罵過,我知道你是誰,早晚要你的好看,就回到櫃檯後坐下了。這時他對自己罵過的話將信將疑起來:到底他知不知道這綠毛婊子是誰,早晚會怎樣要她的好看等等,都成了問題。順嘴說出來的話,似乎不是全無憑據,但是他實在想不起憑據在哪裡。彩萍在侯老闆店裡搗亂的事就是這樣的。 從侯老闆家出來,彩萍又進了羅老闆的店。羅老闆的店裡除了綢緞,還賣婦女衛生用品。彩萍一進去就高聲喊道:老羅,要兩打最好的江西藤紙紙巾,可不能是臭男人摸過的。羅老闆說,小姐,紙巾我們有,保證是乾淨的。彩萍說,乾淨?乾淨你娘個腿!你的事我都知道。你姐夫是國子監的採辦,經常到你店裡買紙張,拿回去發給那些臭書生當草稿紙。然後你再到他們手裡半價買回來,來來回回的賺錢。現在你又想把它賣給我墊那個地方。你知道是哪兒嗎?不知道?告訴你,你想舔都不能讓你舔。羅老闆聽了頭上見汗,連忙說,小姐,積點口德罷。我有剛從江西辦回來的紙,保證乾淨的。價錢貴一點。彩萍說,少廢話,賣給別人什麼價,賣給我也什麼價,不然我就給你搗亂。羅老闆也不敢再說別的了。她夾著這兩捆紙揚長而去,把羅老闆氣得目瞪口呆,順嘴就溜出一句來:官宦人家的小姐,怎麼就少了這兩個錢? 這兩句話出了口,羅老闆忽然心裡一亂:我怎麼就認定了她是官宦人家小姐呢?要知道,現在人心不古,世道澆漓,什麼人都有。想到這裡,他又覺得剛才那句話是個絕大的錯誤。但是自己為什麼會犯這樣的錯誤,卻還是個謎。而他說出這句話時,彩萍還沒走出店門。她應聲把裙子的後擺一撩,把屁股往後面一撅。我的媽,露出的不光是雪白的大腿和屁股。這娘們根本就沒穿內褲!彩萍對王仙客說過,整個宣陽坊裡,就數羅老闆心理陰暗,看見了女人的屁股就像兜心挨了一拳。假如漂亮的女孩子都不穿衣服,羅老闆這樣的人就會全部死光了。 從羅老闆那裡出來,彩萍又遇上了王安老爹。她對王安說,老爹,我扶你一把行嗎?我要提提鞋。說著就按住了老爹的肩頭,彎下腰去了。她對老爹說,這種高跟鞋真難穿,一隻腳站不住。可是老爹沒聽見。他正順著彩萍的領口往裡看,看到了一隻乳房的全部和另一隻的大部。但是按老爹的話說,不叫乳房,叫作奶子。老爹告訴別人說,那娘們的奶子真大。老爹還說,這娘們不要臉,裡面連個奶兜兜都沒戴。提完了鞋彩萍直起腰來說,老爹呀,你兄弟上哪兒去了?老爹摸不著頭腦說:小娘子,認錯人了罷?咱們是初會呀。彩萍就格格地笑,說道:老爹,你老糊塗了。自己雙胞胎兄弟都忘了。王定!原來給我們看大門! 老爹聽了這些話,二二忽忽的覺得自己是有個兄弟,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在空院子裡看過大門。好像是叫王定。老爹眯起眼來,右手打個涼棚後仰著身子打量彩萍,遲疑著說:請問姑娘您是——彩萍大笑道:王仙客沒跟你說?我是無雙呀!王定老爹給我家看十幾年大門了,也算老東老夥的啦。見到他讓他來罷,別老躲著啦。聽了這些話,老爹發起傻來。彩萍趁勢又說了一些鬼話:您老的兄弟可有點不爭氣,一點不像你。在我家門房裡打手銃,居然呲到了紋帳上。老爹聽了大怒道:閉嘴!你是誰,我們會查出來的!告訴你,詐騙可是犯罪!犯到了衙門裡,老粗的大棍子打你屁股!但是彩萍已經揚長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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