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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後來王仙客說,在酉陽坊裡這段時間,在他的生活裡並不重要。因為當時他不知道是睡是醒,也不知自己在幹什麼事情。所以他當時幹的事,現在一律不負責任。就算當時殺了人,現在也不償命,頂多陪幾個錢罷了。這種妙論我舉雙手贊成。我在山西插隊時,也以為自己在做夢,冬天天上刮著白毛風,我們冷得要命,五六個男生鑽進了一個被窩,好像同性戀者在orgy一樣。誰能說這不像作夢。第二天早上,大衣從被頂上滾了下來,掉到撒尿的臉盆裡凍住,這完完全全是個惡夢。這時外面西北風沒有八級也有七級,溫度不是零下30度,也有零下28度。不穿大衣誰敢出去?只好在屋裡生火,把尿煮開。那氣味實在可怕,把我的兩隻眼睛全熏壞了。因為我感覺是夢,所以偷了雞,現在也不負責任。

  王仙客在酉陽坊裡過了一冬。第二年開了春,宣陽坊裡的兔子大量繁殖,翻過了坊牆進入酉陽坊地界。一來就是浩浩蕩蕩的一大隊,酉陽坊裡全是女流之輩,實難抵擋。王仙客只好挺身而出,和兔子作鬥爭。他老家兔子很多,小孩子穿開襠褲時就開始射兔子,所以他對兔子很有辦法,用彈弓打,用弓箭射,每逃詡能打下幾籮筐。兔子肉廉價出售,兔子皮染了當假貂皮賣,掙了一些錢後,他就從妓女家裡搬了出來,自己租房子住。偶爾還到妓女家裡打打雜,但是不再是為了謀生,而是為了拉交情。

  在酉陽坊裡,王仙客經常夢見魚玄機,夢見她坐在號子裡中間那一小片陽光曬到的地方。這時候他不再覺得魚玄機也是一個夢,而是和回憶一樣的東西;或者說,對他來說,夢和回憶已經密不可分。也許根本就沒有真正發生過的事,只有更深一層的夢和淺一層的夢。在深層的夢裡,魚玄機坐在陽光下面,頭髮已經變成了一縷縷的麻絮。稻草上有很多的蒼耳子,很多荊棘,很多帶刺的草。那些東西都插在衣服上面,又不能用手除去。魚玄機要躲開草刺,只好向衣服裡面縮去。她閉上了眼睛。但是這一回王仙客打開牢門走了進去,這一回他臉上戴了個面具。聽見了王仙客咳嗽一聲,她抬起頭來,叫了一聲大叔。但是看到王仙客臉上的面具以後,又歎了一口氣,艱難地轉過身來,臉朝著牆俯下身去,用枷和手扭支撐著地面,好像放在地上的一件家具,臀部朝著王仙客。王仙客就走上前去,把她的褲子拉下來。等到王仙客插進去時,她呃逆了一聲。於是隔壁有人敲敲牆說:小魚,幹嘛哪?她答道:挨操哪。聽了這樣的問答,王仙客也覺得很慚愧。但是馬上他又想起是在夢裡,就不慚愧了。

  我們說過,王仙客自覺得對男女之間的事一無所知。現在他仍然覺得自己對此事一無所知。雖然他現在能記得在夢裡強姦過魚玄機很多次,但是現在也是在夢裡。夢裡的事一點也當不了真。也許到夢醒的時候,一切都被忘了。

  2

  王仙客在宣陽坊被人看成了色鬼,公子哥兒,來歷不明的傢伙,聲明狼籍。但是在酉陽坊裡就沒人說他壞話。因為這裡住的都是些壞蛋,就顯得他道德清高。他在這裡不但發了財,而且找到她了。

  王仙客說,他找到她的經過十分離奇。有一天他起早去打兔子,走在一條小巷裡,露水打濕了腳下的石板地。那時候他正走在兩道籬笆牆中間。在籬笆上爬滿了牽牛花藤,藤上開滿紫色的花朵,花朵上落滿了藍蜻蜓。實際上,兩堵籬笆牆中間只有僅夠兩人轉肩的距離,而籬笆卻有一丈多高;從牆腳到牆頂,喇叭花密密層層,在每個花蕊上,都有一隻藍蜻蜓,在早上的水汽中展開它透明的翅膀;所以好像開了兩層花。王仙客在其中走過時,心臟感到了重壓。而在這時候,迎著正在升起的早霞,有一個早歸的妓女穿著紫色的褂子,下擺短極了,露出了潔白無疵的兩條腿,腳下穿著紫棠木的木屐,正朝他走來。她的臉遮在斗笠裡,完全看不見。這時候王仙客不禁怦然心動。等到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王仙客就側過臉去,於是看到了一張疲憊失神的臉和一臉的殘妝,但是真的有點面熟。在她身上還能聞到一股粗肥皂的味道。這種肥皂像墨一樣的黑,是用下水裡的油和草木灰熬成的,裡面滿是砂子,在市場上賣兩文錢一條。王仙客就用這種肥皂洗衣服,洗澡,還用它洗臉,洗出了一臉皮屑,好像長了桃花癬一樣。

  那個妓女走過之後,王仙客轉過身來,看著她的背影。後來她也站住了,長歎一聲轉過臉來。王仙客就問:你是誰?她答道:你說我是誰,我就是誰。嗓音粗啞,不知像誰,而且有點壓抑,不知是要笑還是要哭。所以王仙客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她去,直到那個女人說,你不跟我去嗎?他才扔下了背上的包袱,和她一道走了。

  再以後的事是這樣的:王仙客跟著那個妓女,到了她家裡。那座小房子在院子的中央,有四根柱子支撐著房頂,房頂是用裁得四四方方的樹皮鋪成。那間房子四面都是紙糊的拉門,像個亭子一樣。那個女人叫他到房子裡坐,自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王仙客坐在四面拉門中間,就像午夜裡站到了十字路口,有四個月亮從四條路上照來。他還發現坐下的地板是慘白的榆木板,因為經常用刷子刷洗,已經起了毛,在地板的四角放了四個粗磁花瓶,裡面插著已經凋謝了的鳳仙花。他就這樣坐著,心裡忐忑不安。後來那個妓女走了進來;她不知在哪裡洗了一下,去掉了臉上的殘妝,披散著頭髮,敞開了褂子的懷,那裡面什麼也沒有穿。她坐到地板上,掐下了鳳仙花來塗腳指甲。然後她就脫下了褂子,伸開了四肢,躺在地板上。這個女人嘴角、頜下、眼角都有了淺淺的皺紋,腋毛和陰毛都剃了個精光。她閉著眼睛,睫毛在不停地顫動,在分開的兩腿中間,有個東西,看上去有點面熟。忽然之間,王仙客想咬自己一口,因為他懷疑自己見到的是真的嗎。那個妓女閉著眼睛說道,你來嘛。但是王仙客一動也不動。因為他不知道她是誰。不管她是誰,她用這種方式和他打招呼,也太奇怪了。後來那個妓女說,你不來我就要睡覺了。然後她就睡著了。王仙客獨自坐在地板上,透過紙背射過來的光線灰濛濛的。他就在這灰濛濛裡俯下身去,看地板上的女人。這時候他對一切都起了懷疑,覺得是在夢裡。但是他又覺得現在好像是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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