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六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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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表弟到北京來看我,我對他不熱情。我討厭他那副暴發戶的嘴臉,而且我也沒想到立新街甲一號這個地點和祿來福來這個品牌。假如想到了,就會知道我只有一個表弟,我和他共過患難。把這些都想起來之後,也許我會對他好一點。 下一個名字屬一架德國出產的電子管錄音機,裝在漆皮箱子裡;大概有三十公斤左右,在箱子的表面上貼了一張紙,上面寫了一個「殘」字。在西四委託行的庫房裡,我打開箱蓋,揭掉面板,看著它滿滿當當的金屬內臟:這些金屬構件使我想起它是一台「格朗地」,電子管和機械時代的最高成就。她複雜得驚人,也美得驚人。我表弟在一邊焦急他說:表哥,有把握嗎?而我繼續沉吟著。我沒有把握把它修好,卻很想試試。但我表弟不肯用我們的錢讓我試試。他又對那個臀部寬廣的老頭說:趙師傅,能不能給我們一台沒毛病的?趙師傅說:可以,但不是這個價。我表弟再次勸說他把好機器做壞機器賣給我們,還請趙師傅說要「哪兒請」,但趙師傅說:哪兒請都不行,別人都去反映我了……這些話的意思相當費解。我沒有加入談話,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眼前的金屬美人吸引住了。 那台「格朗地」最終到了我們手裡。雖然裝在一個漂亮箱子裡,它還是一台沉重的機器,包含著很多鋼鐵。提著它走動時,手臂有離開身體之勢。晚上我揭開它的蓋子,揭開它的面板,窺視它的內部,像個窺春癖患者。無數奇形怪狀的鐵片互相嚙合著,只要按動一個鍵,就會產生一系列複雜的運動;引發很複雜的因果關係。這就是說,在這個小小的漆皮精子裡,鋼鐵也在思索著…… 我把薛嵩寫作一位能工巧匠,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麼;現在我發現,他和我有很多近似之處,我花了很多時間修理那台「格朗地」,與此同時,我表弟在我耳邊恬噪個不停:表哥,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早把它處理掉,別砸在我們手裡!起初,我覺得這些話真討厭,恨不得我表弟馬上就死掉;但也懶得動手去殺他;後來就不覺得他討厭,和著他的吩叨聲,我輕輕吹起口哨來。再後來,假如他不在我身邊啼叨,我就無法工作。哪怕到了半夜十二點,我也要把他吵起來,以便聽到他的嘮叨……我表弟卻說道:表哥,要是我再和你合夥,就讓我天打五雷轟!從此之後,我就沒和表弟合過夥。我當然很想再合夥,順便讓天雷把表弟轟掉。但我表弟一點都不傻。所以他到現在還活著。 因為格朗地,我和表弟吵翻了。我把它修好了,但總說沒修好,以便把它保留在手裡。首先,我喜歡電子設備,尤其是這一台;其次,人也該有幾樣屬自己的東西,我就想要這一件,但他還是發現了,把它拿走,賣掉了。此後,我就失掉了這台機器,得到了一些錢。我表弟把錢給我時,還忘不了教育我一番:表哥,這可是錢哪。你想想罷。錢不是比什麼都好嗎──我就不信錢真有這麼重要。如今我回想起這些事,怎麼也想像不出,我是怎麼忍受他那滿身的銅臭的……吵架以後不久,他就去泰國投靠一位姨父。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的過去一片朦朧……現在我正期待著新的名字出現…… 2 晚上,我在自己家裡。因為天氣異常悶熱,我關著燈。透過塑料百頁窗,可以看到對面樓上的窗子亮著昏黃的光。這叫我想起了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句──「一張張燃燒的紙牌」。本來我以為自己會想不起馬雅可夫斯基是誰,但是我想起來了。他是一個蘇俄詩人。他的命運非常悲慘。我的記憶異常清晰,仿佛再不會有記不得的事情──我對自己深為恐懼。 在我窗前有盞路燈,透進火一樣的條紋。白衣女人站在條紋裡,背對著我,只穿了一條小小的棉織內褲。我站了起來,朝她走去,盡力在明暗之中看清她。她的身體像少女一樣修長纖細,像少女一樣站得筆直,欣賞牆上的圖案。我禁不住把手放在她背上。她轉過身來,那些條紋排列在她的脖子上、胸上,有如一件輝煌的衣裝。 我還在長安城裡。下雪時,白晝和黑夜不甚分明,不知不覺,這間房子就暗了很多;除此之外,敞開的窗框上已經積了很厚的雪。雪的輪廓臃腫不堪,好像正在膨脹之中。那個白衣女人把黑色的斗篷分做兩下,站了起來,說道:走吧,不能總呆在這裡。然後就朝屋角自己的衣服走去。從幾何學意義上說,她正在離開我。而在實際上卻是相反。任何一位處在我地位的男子都會同意我的意見,只要這位走開的裸體女士長著修長的脖子,在烏青的髮際正中還有一縷柔順的長髮低垂下來;除此之外,這位女士的身體修長、纖細,臀部優雅──也就是說,緊湊又有適度的豐滿──這些會使你更加同意我的意見。在雪光中視物,相當模糊,但這樣的模糊恰到好處……當她躬下身來,鑽進自己的衣裙時,我更感到心花怒放……後來,她系好了木履上的每一根皮帶子,就到了離去的時節。我對這間已經完全暗下來的房子戀戀不捨。但我也不肯錯過這樣的機會,和她並肩走進漫天的大雪。如前所述,我不認為自己是學院派。但在這些敘述裡,包含了學院派的金科玉律,也就是他們視為真、善、美三位一體的東西。 我在條紋中打量那位白衣女人,脖子、乳房、小腹在光線中流動。她對我說:什麼事?我說,沒有什麼。就轉過身去,欣賞我們留在牆上的圖案。在牆上,我們是兩個黑色的人影。有風吹過時,閃著電光的鰻魚在我們身邊遊動。忽然,她跳到我的背上,用光潔的腿卡住我的腰,雙手摟住我的脖子,小聲說道:什麼叫「沒有什麼」?此時,在我身後出現了一個臃腫的影子。我不禁小聲說道:袋鼠媽媽……這個名稱好像是全然無意地出現在我腦海裡。白衣女人迅速地爬上我的脖子,用腿夾住它,雙手抱住我的頭,說道:好呀,連袋鼠媽媽你都知道了!這還得了嗎?現在我不像袋鼠媽媽,倒像是大樹媽媽,只可惜我腳下沒有樹根。重心一下升到了我頭頂上,使我很難適應。我終於栽倒在床上了。然後,她就把我剝得精光,把衣服鞋襪都摔到牆角去,說道:這麼熱的天穿這麼多,你真是有病了……起初,這種狂暴的襲擊使我心驚膽戰;但忽然想起,她經常這樣襲擊我。只要我有什麼舉動或者什麼話使她高興,就會遭到她的襲擊。這並不可怕,她不會真的傷害我。 我努力去追尋袋鼠媽媽的蹤跡,但是又想不起來了,倒想到了一個地名:北草廠胡同。這胡同在西直門附近,裡面有個小工廠。和表弟分手以後,我就到這裡當了學徒工。在它門口附近,也就是說,在別人家後窗子的下面,放了一台打毛刺的機器。我對這架機器的內部結構十分熟悉,因為是我在操作它。它是一個鐵板焊成的大滾筒,從衝壓機上下來的零件帶著鋒利的毛刺送到這裡,我把它們倒進滾筒,再用大鐵鍬鏟進一些鵝卵石,此後就按動電門,讓它滾動,用卵石把飛刺滾平,從這種工藝流程可以看出我為什麼招鄰居恨──尤其是在夏夜,他們敞著窗子睡,卻睡不著,就發出陣陣呐喊,探討我的祖宗先人。當然,我也不是吃素的,除了反唇相譏,我還會幹點別的。抓住了他們家的貓,也和零件一起放進滾筒去滾,滾完後貓就不見了,在筒壁內部也許能找到半截貓尾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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