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六十


  說到畢業,那是一件更恐怖的事。像我這樣冒犯教授,能夠畢業也是奇跡。除此之外,系裡也希望我留級,以便剝削我的勞動力。在此情況下,白衣女人經常降臨我狗窩似的宿舍,輔導我的學業,並帶來了大量的史料,讓我記住。總而言之,我是憑過硬本領畢了業,但記憶裡也塞進了不少屎一樣的東西。無怪我一發現自己失掉了記憶,就會如此高興……根據這項記憶,白衣女人是我的同門。無怪我要說:薛嵩和小妓女作愛,是同門之間切磋技藝──原來這是我們的事。很不幸的是,白衣女人比我早畢業。這樣就不是學兄、學妹切磋技藝,而是學姐和學弟切磋技藝。這個說法對我很是不利,難怪我不想記住自己的師門。

  我到醫院去複查,告訴治我的大夫,我剛出院時有一段想不起事,現在已經好多了。他露出牙齒來,一笑,然後說:我說嘛,你沒有事。等到我要走時,他忽然從抽屜裡取出一本書來,說道:差點忘了!這書是你的吧。它就是我放在男廁所窗臺上的《暗店街》……我羞怯地說道:我放在那裡,就是給病友和大夫們看的。他把手大大地一揮,果斷他說:我們不看這種書──我們不想這種事,我只好訕仙地把書拿了起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這本書大體還是老樣子,只是多了一些黃色的水漬,而且膨脹了起來。走到門診大廳裡,我又偷偷把書放在長條椅子上。然後,我走出了醫院,心裡想著:這地方我再也不想來了。

  我和莫迪阿諾的見解很不一樣。他把記憶當作正面的東西,讓主人公苦苦追尋它;我把記憶當成可厭的東西,像服苦藥一樣接受著,我的記憶尚未完全恢復,但我已經覺得很夠了,恨不得忘掉一些,但如你所知,我和他在一點上是相同的,那就是認為,喪失記憶是個重大的題目,而記憶本身,則是個帶有根本性的領域,是擺脫不了的。因為這個原故,我希望大家都讀讀《暗店街》,至於我的書,讀不讀由你。我就這樣離開醫院,回到萬壽寺裡。

  我表弟在北京呆夠了,要回泰國。我納悶他怎麼呆到今天才覺得夠:成天呆在飯店裡不知有什麼意思。傍晚時分,我們到機場去送他,他忽然變得很激動,拉著我的手說:表哥,不知什麼時候再見。我敷衍他說道:是呀,是呀;心裡卻盼著他早點登機。只要他通過了安全門,我們就可以回家去。此後就會再也見不到這個不知從哪裡來的、我怎麼也想不起來的表弟。他語不成聲他說道:還記得嗎,姥姥給我們做的蒸糕……就如有一個晴空霹靂在頭頂炸響,我想起了小時的大災荒年月。

  那時我在空地上尋找苦苦菜,然後,我們倆共同的外祖母,一個慈祥和藹的老婦人,用這些野菜和著麵粉蒸糕給我們吃。除了找野菜,我們倆還偷東西。半夜裡出去,偷別人家自留地裡的黃瓜、茄子、胡蘿蔔,假如有可能,還偷雞、偷兔子。這些東西拿回來以後,姥姥看了就搖頭。但她還是動手把這些東西做熟。然後,我和表弟就把這些沒油沒鹽、煮得軟塌塌的蔬菜和肉類吃掉。姥姥一點都不肯吃──我和我表弟是兩個孤兒,但有一個滿頭白髮,面頰鬆弛的姥姥。我一點都不後悔忘掉了自己做過賊的事,但我不該忘掉姥姥。我眼裡充滿了淚……與此同時,表弟還在喋喋不休他說:現在我可過上人的生活了,要錢有錢,要老婆有老婆──姥姥在天之靈會高興的。他一句也沒提到我。我看著這個滿臉流油的傢伙,心裡暗暗想道:我把他忘掉,這就對了……

  晚上我們回家去,坐在出租車裡,我悶悶不樂。她問我怎麼了,我說想起了姥姥,她也黯然傷神。這倒使我吃了一驚:莫不成我姥姥也是她姥姥?假設如此,她就是我的表妹。按照現行法律,表兄妹是近親,禁止結婚。這件事使我怦然心動。回到家裡,她拍我的腦袋說:可憐的孤兒……以後我得對你好一點。這當然是好消息。我問她準備怎樣對我好,她說,以後再不敲我腦袋了。這個好消息大小一點了……後來,在床上,我親熱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你到底是不是我表妹?回答是:錯!我是你姑媽啊。我趕緊丟下她坐了起來,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我想每個男人在無意中擁抱了自己的姑媽,都會有這種反應。然後,就著塑料百葉窗裡漏進的燈光,我看到她滿臉笑容,雞皮疙瘩才消散了。看來她不是我的姑媽──歲數也不像。她說:好個壞蛋啊,提起了姥姥,正經了不到五分鐘,又開始胡扯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我正想用這句話來說她──當然,我不會把她比作狗。看來她不會是我表妹:這不像是對表哥的態度。今天的好消息是:我未曾犯下姦污姑母的罪行。壞消息則是表妹也沒有了。

  早上我來上班時,萬壽寺的下水道又堵了。黃水在低窪地帶漫著,很快就要漫到院子裡來。我終於抑制不住狂怒,走進領導的辦公室,懇請他撤銷我助理研究員的職務,把我貶作一個管子工;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捅大糞。我還說,我寧願自己死掉,也不想見到領導和資料室的老太太們坐在屎裡──這種屎裡雖然有大量的水來稀釋,但仍然是屎。我完全是認真的,但領導的臉卻因此而變紫了。他跑了出去,很快又和白衣女人一起走回來;大聲大氣地吼道:身體既然沒有恢復,就不要來上班。那白衣女人朝我快步走來──我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脖子,以為她要打我一耳光──但她沒有,只是小聲說道:走,回家去……

  然後,我們走在街上。我就像一隻狗,跟著大發脾氣的主人,做好了一切準備要挨上一腳,但主人就是不踢。過馬路時,她緊緊揪住我的袖口,當我看她時,她又放開,說道:我怕你再被汽車撞了。而我,則在傻愣愣地想著:我是誰,為什麼要這樣憤怒?她是誰?為什麼要這樣關心我?我值得她這樣關心嗎?最後,她把我送到了樓梯口,小聲說道:人家願意坐在屎裡,這幹你什麼事啊;就離去了。剩下我一個人去爬三層的樓梯。爬上第一層時,我對今天發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覺得自己完全是對的──就是不能讓人坐在屎裡。爬到了第二層,我覺得眼前的世界完全無法理解──那白衣女人說,人家樂意坐在屎裡,不幹我的事──但別人為什麼要樂意坐在屎裡?但爬到第三層,手裡拿著大串的鑰匙,逐一往門上試時,我終於想到,是我自己出了毛病。沒有記憶的生活雖然美好,但我需要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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