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五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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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故事可以發生在薛嵩到鳳凰寨之前,也可發生在薛嵩離開鳳凰寨之後;所以,它可以是故事的開始,也可以是故事的終結。故事裡的女人可以是老妓女,也可以是小妓女、紅線,或者是另外一個女人。只有薛嵩總是不變。這是因為我喜歡薛嵩。 這座金色寶塔裡佳麗如雲,長安最漂亮女人住在裡面。進這座塔是女人最大的光榮,但是在這座塔裡面,漂亮絕無用武之地。學院也是這樣的地方,能進學院說明你很聰明,但在學院裡面又最不需要聰明。在這裡呆久了,人會變得癲狂起來──我就是這麼解釋自己。我學了七年歷史,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又在萬壽寺裡呆了十年半。再呆下去我也不會更聰明。假如那個塔裡的姑娘也呆了這麼久,她應該是三十五六歲,在女人最美麗的年齡。再呆下去,她也不會更加美麗。 轉眼之間已經入秋,塔裡的人脫下身上的黃緞子,換上開司米的長袍。我大概是最後換季的人,因為我喜歡秋天的涼意──現在已是深秋時節。深秋時的早晨有種深灰色的霧籠罩著一切,穿過窗紗,鑽進網裡來──既是霧,又是露水。黃緞子不再娑娑做聲,開司米表面也籠罩著一層水珠。此時我正對著鏡子更衣。這面鏡子有粗笨的鏡座,厚重的鏡片,都用黑色的古銅製作,鏡背上錯有銀絲的圖案,鏡面上鍍了一層錫──但薛嵩騙管總務的老虔婆說,鍍的是銀。這座塔裡的器具多半是薛嵩所制,因為薛嵩做的東西總是最好的。正因為如此,塔門口就立了一塊牌子:不通琴棋書畫者,以及薛嵩,禁止人內。如你所知,這塊牌子拾了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的牙慧。在這座寶塔裡,人們認為琴棋書畫的層次很高,能工巧匠的層次很低。薛嵩是所有的能工巧匠中最出色者,所以他層次最低;即便他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也不能讓他入內。坦白地說,我認為這種算法是有問題的:就算能工巧匠層次低,能工巧匠中最出色者層次應該是較高才對;不應該把他算成層次最低。但是,我也不想去和老虔婆說理。因為女人給自己的愛人說理,層次已經很低,假如說贏了,層次就會更低。既然如此,就不如不說理。 在那座金色的寶塔下面,所有的蘋果樹都樹起了綠葉,和南方的橡皮樹相似;並且掛滿了殷紅的果實,這些果子會在枝頭由紅變紫,最後變成棕黑色,同時逐漸萎縮,看上去像枯葉或者狀似枯葉的蛾子。所幸這是一些紅玉蘋果,只好看,不好吃;所以讓它們幹掉也不特別可惜。全中國只有這個地方有蘋果樹,別的地方只有「揪子」,它也屬蘋果一類,樹形雄偉,有如數百年的老橡樹,但每棵上只結寥寥可數的幾個果子,吃起來像棉花套子──雖然是甜的。水邊的楓樹和山毛櫸一片鮮紅,湖水卻變成了深不可測的墨綠色。在這片景色的上空,彌散著輕羅似的煙霧,一半是霧,一半是露水。 在鏡子裡看到的身體形狀依舊,依然白皙,但因為它正在變軟,就帶著一點金黃色。因此它需要薛嵩,薛嵩也因為這身體正在變軟,所以格外的需要它。假如一個身體年輕,清新、質地堅實,那就只需要觸摸,只有當它變軟時,才需要深入它的內部。看清楚以後,她穿上細毛線的長袍,這件衣服朦朦朧朧地遮住了她的全身,有如朦朧的愛意。但是朦隴的愛意是不夠的,她需要直接的愛。 對這個金色寶塔的故事,必須有種通盤的考慮。首先,這塔裡有個姑娘,對著一面鍍錫的青銅鏡子端詳自己。她的身體依舊白皙,只是因為秋天來臨,所以染上了一絲黃色。秋天的陽光總是帶著這種色調,哪怕是在正午也不例外。在窗外,萬物都在凋零:這是最美的季節,也是最短暫的季節。所以,要有薛嵩──薛嵩就是愛情。 其次,薛嵩在塔外,穿著一件黑斗篷在石岸上徘徊,從各個方向打量這座塔,苦思著混進去的方法。他在想著各種門路:夜裡爬上寶塔;從下水道鑽進地下室,然後摸上樓梯;乘著風箏飛上去。所以,塔裡要有一個姑娘,這個姑娘就是愛情。 除此之外,還有第三種考慮,早上,這個石頭半島上彌漫著灰色的青煙──既是霧,又是露水,青煙所到之處,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冰人指尖;令人陰囊緊縮,陰莖突出;或者打濕了毛髮,繃緊了皮膚。這種露水就是愛情。所以,要有薛嵩,也要有塔裡的女人。我自己覺得這最後一種考慮雖不真實,但頗有新奇之處,是我最喜歡的一種,作為一個現代派,我覺得真實不真實沒什麼要緊。但白衣女人卻要打我的嘴巴:我們不是愛情,露水才是愛情?滾你的蛋吧!這就提出了一種新的思路:對方不是愛情,環境也不是愛情。「我們」才是愛情。現在的問題是:誰是那些「我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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