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三十六


  在我新寫的故事裡,我決心把線索集中在那小妓女的身上。從外表看,她和紅線很像,都長著棕色的身體,遠看帶點綠色,近看才不綠;但從內心來看就很不一樣。主要的區別是,她還沒被某一個男人盤算住,天真爛漫,心在所有的男人身上;當然,藍色的男人例外。這種顏色的人她都送給了老妓女。這就是說,除了反對藍色,她的內心是一片空白。

  這個女孩子最怕冷和粘,因為她害怕蛇和青蛙。但是紅線卻不怕冷血動物,她常用左手拿住青蛙的腿,右手捏住一條蛇的脖子,讓右手的蛇吞掉左手的青蛙。再把蛇嘴捏開,把青蛙拖出來。這樣折騰上十幾次,再把他們放開。以後蛇一見青蛙就倒胃;而青蛙見到了蛇,就狂怒起來,跳到它頭上去撒尿。所以,假如用冷冰冰的手去摸紅線,不僅不能嚇暈紅線,還會被她在睾丸上踢上一腳。但紅線也並非無懈可擊:她最怕耗子。用熱烘烘、毛紮紮的手去摸她,就能把她嚇暈。但小妓女卻不怕耗子。她把耗子視為一種美味,尤其是活著的。她養了一箱小白鼠,常常抓出一隻,用蜜抹遍它的全身,然後拎著尾巴把這可憐的小動物放到嘴裡,作為每餐前的開胃菜。假如用熱烘烘的手去摸小妓女,她不僅不怕,還會轉身咬掉你的鼻子。這兩個女孩有時拿同性戀作為一種遊戲,但她們互相不信任。紅線總要問:你今天吃沒吃耗子?小妓女撒謊道:好久沒吃了,我的嘴是乾淨的。她也問紅線:你今天有沒有用手去拿蛇?紅線說:拿過,可我洗手了。我的手也是乾淨的。其實她根本就沒洗手。她們互相欺騙,像一對真正的戀人一樣。不知為什麼,那些刺客做好了一切準備,要用涼手去摸小妓(已經得逞了),還要用熱手去摸紅線(尚未得逞)。這就是說,他們在寨子裡有內線,知道些內幕消息。

  每個女孩都有弱點,當男人不知道這個弱點時,她才是安全的。但假如她的弱點為男人所知,必是因為另一個女人的出賣。小妓女在暈過去之前,認為自己是被老妓女出賣了。這種想法當然是很有道理。被人摸暈以後,她就被人捆了起來,嘴裡塞了一隻臭襪子,抬進萊妓女的屋裡。醒來以後,她就在心裡嘮叨道:媽的,怎麼會死在她手裡?真是討厭死了!

  在我的記憶中,夜有不同的顏色。有些夜是紫色的,星星和月亮就變得慘白。有的夜是透明的淡綠色,星星和月亮都是玫瑰色的。最慘不忍睹的夜才是如煙的藍色,星星和月亮像一些塗上去的黃油漆。在這樣的夜裡摸上別人家的走廊去偷聽,本身就是個荒唐的主意;因此喪命更是荒誕不經。自從到了湘西,小妓女就沒有穿過衣服。現在她覺得穿著衣服死掉比較有尊嚴。她有一件白色的晨衣,長度只及大腿,鑲著紅邊,還配有一條細細的紅腰帶,她要穿著這件衣服死去。她還有一個乾淨的木棉枕頭,從來沒有用過,她想要被這個枕頭悶死。具體的方法是這樣的:由一個強壯的男人躺在地上,她再躺在此人身上。此人緊緊抱住她,箍住她的雙手,另一人手持枕頭來悶死她,而且這兩個男人都不能是藍的。就是這樣的死法,她也不覺得太有意思。

  在我自己的故事裡,我剛剛遭人出賣,被領導用紅筆打了三個大叉子,雖然沒有被人捆倒,沒有被人往嘴裡塞上臭襪子,更談不到死的問題,但心情很沮喪。按那白衣女人的說法,我是被女孩出賣的。這使我更加痛苦。這種痛苦不在小妓女的痛苦之下。逮住了小妓女,那些刺客就出發去殺紅線。在他們出發前,老妓女特別提醒他們,這個小賊婆很有點厲害。那些人聽了哈哈大笑,說道:一個小賊婆有什麼了不起?嘻嘻哈哈地走了出去,未加注意,結果是吃了大虧。此後,只剩下小妓女和老妓女呆在一個房子裡,那個女孩就開始起雞皮疙瘩,心裡想著:糟了,這回落到貞節女人的手裡啦。

  妓女這種職業似乎談不上貞節,這種看法只在一般情況下是對的。有些妓女最講貞節,老妓女就是這種妓女中的一個。她從來不看著男人的眼睛說話,總是看著他的腳說話;而且在他面前總是四肢著地的爬。據她自己說,幹了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男人的生殖器官。當然,她也承認,有時免不了用手去拿。但她還說:用手拿和用眼看,就是貞節不貞節的區別。老妓女說,她有一位師姐,因為看到了那個東西,就上吊自殺了。上吊之前還把自己的眼睛挖掉了。有眼睛的人在拿東西時總禁不住要看看,但拿這樣東西時又要扼殺這種衝動。所以還不如戴個墨鏡。順便說一句,老妓女就有這麼一副墨鏡,是煙水晶製成的,鑲在銀框子上。假如把鏡片磨磨就好了,但是沒有磨,因為水晶太硬,難以加工。所謂鏡片,只是兩塊六棱的晶體。這墨鏡戴在鼻子上,整個人看上去像穿山甲。當然,她本人的修為很深,已經用不著這副眼睛,所以也不用再裝成穿山甲了。

  另一件重要的事是決不要吃豆子,也不要喝涼水,以免在男人面前放屁。她還有一位師妹,在男人面前放了一次響屁,也上吊而死,上吊之前還用個木塞子把自己釘住。總而言之,老妓女有很多師姐妹,都已經上吊自殺了。她有很多經驗教訓,還有很多規矩,執行起來堅定不移。按照她的說法,妓女這個行業,簡直像畢達哥拉斯學派一樣,有很多清規戒律。順便說一句,畢達哥拉斯學派也不准吃豆子,也不知是不是為了防止放屁。但我必須補充說,只要沒有男人在場,老妓女就任何規矩都不遵循。她赤身裸體,打響嗝、放響屁;用長長的指甲抓搔自己的身體來解癢,與此同時,側著頭,閉著眼,從下面的嘴角流出口水──也就是俗稱哈喇子的那種東西。更難看的是她拿把剃頭刀,岔開腿坐在走廊上,看似要剖腹自殺,其實在刮陰毛。那女孩把這些事講給男人們聽,自然招致那老妓女最深的仇恨。其實她本心是善良的,也尊敬前輩,只是想和老太太開個玩笑。但從結果來看,這個玩笑不開更好。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在唐朝,妓女這個行業分為兩派。老妓女所屬的那一派是學院派,嚴謹、認真,有很多清規戒律,努力追求著真善美。這不是什麼壞事,人生在世,不管做著什麼事,總該有所追求。另一派則是小妓女所屬的自由派,主張自由奔放、回歸自然,率性而行。我覺得回歸自然也不是壞事。身為作者,對筆下的人物應該做到不偏不倚。但我偏向自由派,假如有自由派的史學,一定會認為,《老佛爺性事考》、《歷史臍帶考》都是史學成就。不管怎麼說吧,這段說明總算解釋了老妓女為什麼要收拾小妓女──這是一種門派之爭。那位白衣女人看到這裡,微微一笑道:瞎扯什麼呀!就把稿子放下來,說道:走吧,你表弟在等我們呢。對這些故事,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我也不知該因此而滿意呢,還是該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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