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上一頁    下一頁
十四


  這水塘是薛嵩和紅線的沐浴之所,塘裡還有一大片水葫蘆,是喂豬的,開著黃蕊的白花。除了水葫蘆,還漂著一大蓬垃圾──枯枝敗葉、爛布頭一類的東西。這個水塘通著寨裡的水渠,垃圾可以從別處漂過來。薛嵩覺得噁心,用隨身帶著的鐵槍想把它挑出去。也不知是為什麼,那東西好像在水裡有根,挑不起來。他就把它撥到塘邊來,俯下身去,準備用手把它揪出來;就在這時,他看到垃圾中間豎著一節通氣的竹管,還看到昏昏糊糊的水下好像有個人的身體──那池裡的水是綠色的,大概其中有不少單細胞藻類──他先是一愣,然後猛醒,伸手去拔插在身後地上的鐵槍。但已經遲了,眼前水花飛濺,水裡鑽出一個人來,滿臉的水都在往下流,好像琉璃做成,雙腮鼓起,顯得很是肥胖。那刺客先噴了他一臉水,然後「颼」地給了他一刀。水迷了薛嵩的眼,在這種情況下挨刀砍,實在危險得很。好在對方剛從水裡鑽出來,眼睛裡全是水,也看不大清,沒把他的腦袋認准,只把半個耳朵砍了下來;假如認准了,砍下的准不止是這些。因為耳朵裡軟骨,所以薛嵩感到嘩啦的一下,以後薛嵩往後一滾,拿了鐵槍、抹掉臉上的水,要和這個刺客算帳,已經來不及了。那人一半滾一半爬、一半水一半陸,到了樹籬邊上,鑽到一個洞裡去,不見了。想要到樹林去追敵人顯然是徒勞的,那裡面密密麻麻,連三尺都看不出去。此時薛嵩端平了大槍,滿臉流著血和水,心情很是激動。

  這種激動無處發洩,薛嵩就大吼起來了。而紅線正在竹樓前面劈柴,聽到後院裡有薛嵩的吼聲,急忙丟下了柴火,手舞長刀趕來,嘴裡也發出一陣呐喊來呼應薛嵩。這一對男女就在後園裡連喊帶舞,很忙了一陣子。最後紅線問薛嵩:人呢?薛嵩才傻愣愣地說:什麼人?紅線說:砍你那個人──你要砍的人。薛嵩說:跑了。紅線說:跑了還喊啥,快來包包傷口吧。於是薛嵩就和紅線回到竹樓裡去,讓她包紮傷口;此時才發現左耳朵的很大一部分已經不見了。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會很疼,但薛嵩首先感到的是震驚──不管怎麼說,他總是朝廷任命的節度使,是此地的官老爺。連他都敢砍,這不是造反嗎?

  紅線給薛嵩包紮傷口,發現耳朵殘缺不全,也很激動。這是因為薛嵩是她的男人,有人把該男人的一部分砍掉,此事當然不能善了。所以她不停地說:好啊,砍成這個樣子。太好了。這話乍聽起來不合邏輯,但你必須考慮到,紅線原來是山上的一個野姑娘,她很喜歡打仗。既然薛嵩被砍成了這樣,就必須打仗,所以她連聲叫好,表示她不怕流血,也不怕戰爭。假如說,砍成這個樣子,太慘了,那就是害怕流血,害怕戰爭,這種話勇敢的人絕不會說。只可惜薛嵩不懂這些,他聽到紅線這樣叫好,覺得她狼心狗肺,心裡很不高興。

  薛嵩家的後園裡有一個池塘,塘邊的泥岸上長滿了青苔。那一池水是綠油油的顏色,裡面漂著攪碎了的水葫蘆,還有一個慘白的碎片,好像一個空蛋殼,仔細辨認後才發現它原是薛嵩的半個耳朵。薛嵩把它從水裡撈了出來,拿在手裡看了很久,才相信自己身體的這一部分已經永遠失去了。古人曾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能輕易放棄,所以薛嵩就該把這塊耳朵吃下去,但他覺得有點噁心,還覺得自己已經淪落到了食人生番的地步──所以他又把耳朵吐了出來。後來他用鐵槍掘了一個坑,把耳朵葬了進去,還是覺得氣憤難平,就平端著長槍,像一頭河馬一樣吼叫著。假如此時紅線按照他要求的禮節說道:啟稟老爺,賊人去遠了,請保重貴體。那還好些。偏巧這個小蠻婆心情也很激動,滿腹全是戰鬥的激情,就大咧咧地說:人家都跑沒影了,還瞎嚷嚷什麼?還不想想怎麼去捉他?這使薛嵩很是惱火,順口罵道:賤婢!全沒有個上下。沒准這賊和你是串通一氣的。紅線不懂得玩笑,把刀往地下一摔,說:混帳!怪到我身上來了!這就使薛嵩更加氣憤:有把老爺叫混帳的嗎?忽然他又想到影影綽綽看到那個刺客身上有紋身,像個苗人的樣子,就脫口而出道:可不是!那個刺客正是個苗子!十之八九和你是一路。你要謀殺親夫!順便說一句,苗子是對苗人的蔑稱,平時薛嵩絕不會當著紅線這麼說,這回順嘴帶出來了。更不幸的是它和後一句串在了一起,這使紅線更加氣憤,從地下撿起刀來,對準薛嵩劈面砍去道:好哇!要和我們開仗了!老娘就是要謀殺你這狗屁親夫!當然,這一刀瞄得不准,砍得也不快,留給薛嵩躲開的時間──紅線並不想當寡婦。但她的戰鬥激情也需要發洩,所以就這麼砍了。需要指出的是,紅線和薛嵩學了一些漢族禮節,薛嵩也知道了一些紅線的脾氣。雙方互相有了瞭解,打起架來結果才會好。假如沒有這樣的前提,這一刀起碼會把他的另一隻耳朵砍掉。這樣薛嵩就沒有耳朵了。

  後來,薛嵩向後退去,一步步退出了院門,終於大吼一聲:小賤人!說是苗子砍我你不信,你就是個苗子,現在正在砍我!說著他就轉身跑掉了。假如不跑的話,紅線就會真的砍他的腦袋,而且她就會真的當寡婦了。對此必須補充說:薛嵩當時二十三歲,紅線只有十七歲。這兩個人合起來才四十歲,在一起生活,當然要吵吵鬧鬧,把一切搞得一團糟。

  有關薛嵩被刺的經過,還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薛嵩家的後院裡,有一個水池,是他和紅線戲水之所。這座池子清可見底,連水底鋪著的鵝卵石都清晰可見,因為水清的緣故,這水池顯得很淺,水面上的漣漪映在水底,好像水底緊貼在水面上。清晨時分,薛嵩從水邊經過,看到水裡躺著一個女人,像雪一樣白,像月亮一樣發亮,這一池水就因此像蚌殼的內側,有一種伸手可及的亮麗。後來,她從池底開始往上浮──必須說明,這池子其實很深,只是看不出來罷了。薛嵩看到她左手曲在身前,右手背在身後,眼睛緊閉著;而兩腿卻岔開著,呈人字形,細細的水紋從她身上滑過。必須承認,她是一位赤身裸體的絕代佳人,但是生死未蔔,因為在她的口鼻裡沒有冒出一個氣泡。薛嵩當然愣住了,看著這個女人,在寂靜中,她浮上來,離薛嵩越來越近。在她的小腹上,有一撮茵茵的短毛,顯得很俏皮,也離薛嵩越來越近;薛嵩也就入了迷,只是她眼睛緊閉,好像熟睡著。她醒來以後會是怎樣,這是一個謎。

  後來,她嘴上出現了一縷微笑,好像一滴血落在水裡,馬上散成縷縷血絲。猛然間她睜開了眼睛,眼睛又大又圓,這使薛嵩為之一愣。然後她就突出水面,揮起藏在身後的右手,那手裡握了一把鋒利的刀,白若霜雪,朝薛嵩的頭上揮來,所幸他還有幾分明白,及時地躲了一下,只把半隻耳朵砍掉了。假如不躲,後果也是不堪想像。然後,這個女刺客就逃掉了,仿佛消失在白色的晨霧裡。只剩下薛嵩,呆站在水邊發愣:他覺得,總有什麼事情搞錯了。像這樣一個女人,根本不該來刺殺我,而是該去刺殺別人。至於搞錯了是好是壞,他還有點搞不清楚。這種說法太過亮麗,和上一種說法也是大同小異。總而言之,那個刺客跑掉以後,薛嵩和紅線起了爭執。薛嵩非要說砍他一刀的是個苗子,紅線不喜歡他這麼說,兩人就打了起來,但也不是真打。然後薛嵩就出去招集他的軍隊,要征討那些苗人──假如苗女真是這麼漂亮,的確需要征討。

  在萬壽寺裡,面對著那份待填的表格,我終於想了起來,我們是社會科學院的歷史研究所,在萬壽寺裡借住。這份表格是我們在年初交的工作報告。年底時還要交一份考績報告──好在現在距年底還有一段時間。這是因為我們是國家級的研究單位,制度嚴明,還因為我們的領導──也就是那個穿藍制服的人──很是古板。他總讓我們做重大的、有現實意義的題目。什麼叫作重大,我不知道。現實意義我倒是懂的。那就是不要考證歷史,要從現代考起。舉例來說,我不該去考據歷史上的男子性器,而是應該直接從他的性器考起……但我今年的題目改成《本所領導性器考》,顯然不夠恰當。假如我真做這個題目,他可能會來砍我一刀。

  順便說一句,我影影綽綽記得《冷兵器考》的一些內容。上古時,人們伐巨木為兵,到了中古才用大刀長矛。宋元時人們愛用刀劍,到了明清以降,最長的傢伙不過是短刀。根據史書記載,清末的人好用暗器,什麼鐵蓮子、鐵菩提,還有人發射繡花針。根據這種趨勢,未來的人假如還用冷兵器,必然是發射鐵原子組成的微粒,透過敵人的眼底,去轟擊他的神經中樞──我總覺得這是中規中式的一篇歷史論文,不知為什麼要給我打問號……說實在的,我有點想去砍他一刀。這不是因為我脾氣壞,而是因為連《性器考》這樣的題目,我現在都想不出來了。

  除此之外,我再想不起別的。由此可見,喪失記憶這種遊戲有這樣的規則:沒有適當的提示,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有了適當的啟示,最好是確鑿的證據,我就會什麼都想起來。舉例來說,我原本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還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但當一位領導帶著指示出現在我屋裡時,這些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最好這位領導能告訴我,我該去考些什麼。受此啟示,我又到院子裡走動,太陽越升越高,直射著地面,院子裡的臭味也越來越犀利:它帶有琉黃氣、腐屍氣,近似於新鮮的人屁,又像飛揚的石灰粉,刺激著我的鼻孔。和屋頂琉璃瓦的金色反光混為一體。

  我並不喜歡聞這種臭味──不管琉黃、腐屍還是人屁,都不是我喜歡嗅到的東西。我也不喜歡有人往我鼻子裡灑石灰。但我總覺得這種臭氣裡包含著某種信息,催我想起些什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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