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青銅時代1:萬壽寺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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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嵩坐在寨中心的木板房子裡,用手叩著地板,從屏風後面跑出一個女人來。她描眉畫目,頭上有一個歪歪倒倒的髮髻,身上穿著紫花的麻紗褂子,匆匆忙忙束著腰帶,腳下踏著木屐,跑到薛嵩面前匍匐在地,細聲叫道:「大人。」她願意給薛嵩用黃泥的小爐子燒一點茶,但他拒絕了。她還願意為薛嵩打扇,陪他坐一會兒,他也拒絕了。如前所述,薛嵩赤身裸體,像個野蠻人──雖然他已經把龜頭從竹篾條上解下來了。這種裝束使他決定使事情簡單一些,所以他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左掌舉平,掌心向下,朝前平伸著。這個女人平躺下來,岔開兩腿,兩手平攤,躺成一個大字形。於是薛嵩膝行前進,進到那女人的兩腿之間,幫她除去腳上的木屐和襪子──她的腳因為總穿木屐,所以足趾變成了蟹爪形──並且解開她的腰帶,讓她身體的前半面袒露出來。她的身體當然像粉雕玉琢一樣的白。至於模樣,可能是這樣:大腿有點過粗,腹部的皮有點鬆懈,乳頭尖尖的,整個胸部是個W形,但也可能不是這樣。薛嵩憋住一口氣,插了進去,這仿佛是打開了語言的禁忌。那個女人開始和他聊起來:你怎麼老不來呀?這麼熱的天,怎麼還出來?等等。但薛嵩憋著氣,一聲都不吭。 這位妓女十分白皙:不但臉色白,連嘴唇都白。眉毛幾近透明,只帶有一點點淡黃色,渾身上下到處可以見到藍色的血管。只是這些血管全都很粗,全都曲張著,好像打著滾。她好像籠罩在一團白霧裡,顯得比較年輕,實際上是個老太太。在鳳凰寨的中心,一切都是綠色的:首先,一切都籠罩在一片綠蔭之下;其次,到處長滿了綠色的青苔;就是呆在白色的紙門後面,濃綠的光線還是透過了窗紙,沁到房子裡來。在這間房子裡,薛嵩黝黑的身體變成了青銅色,而妓女蒼白的身體上好像佈滿了細碎的綠點,好像某一種磁磚──當然,這只是一種錯覺,假如湊近了去看,卻看不到任何的綠點。除此之外,空氣也潮濕得像油一樣,這使薛嵩感覺自己懸浮在綠油當中,一切都變得緩慢,甚至就要停止了。在這綠色的一團裡,有一股濃郁的水草氣。一切都歸於沉寂,但真正沉寂下來時,又聽到遠處水牛在「哞哞」地叫,那種聲音很沉重,很拖遝;近處的青蛙在「哇哇」地叫,這種聲音很明亮,很緊湊。而那女人確一聲不吭了。她還閉上了眼睛,好像一個死人。 整個鳳凰寨泡在一片綠蔭裡,此地又是綠蔭的中心。就是呆在屋裡,也感到了綠色的逼迫。薛嵩鷹勾鼻子鬥雞眼,披著一頭長髮,正在奮發有為的年紀。在做愛時他也想要有所作為──他在努力做著,想給對方一點好的感覺。所謂努力,就是忘掉了自己在幹什麼,只顧去做;與此同時,聽著青蛙叫和水牛叫;但對方感覺任何,他一點都不知道。這就使他感覺自己像個奸屍犯。那女人長了一張刀一樣的長臉,閉上眼以後,連一根睫毛都不動,我想,這應該可以叫做冷漠了。後來,她在鋪板上挪動了一下頭,整個髮髻就一下滾落下來。原來這是個假頭套。在假髮下面她把頭髮剃光,留下了一頭烏青的發茬。她急忙睜開眼睛,等到她從薛嵩的眼色裡看出髮髻掉了,這件事已經不可挽救。她伸出手去,把頭套抓在手裡,對薛嵩負疚地說道:沒辦法,天氣熱嘛。這話大有道理,在旱季裡,氣溫總在三十七八度以上,總頂著個大髮髻是要長痱子的。頭套的好處是有人時戴上,沒人的時候可以摘下來。薛嵩看到了一個既青又亮的和尚頭,這種頭有涼爽的好處。除此之外,他還發現她的小腿和身上的膚色不同,是古銅色的,而且有光澤。這說明她經常跑出去,光著腿在草叢裡走過。這兩件事使薛嵩感到沮喪,這樣一個女人叫他感覺不習慣。他很快地疲軟下來。那個老娼妓用粗啞的嗓子講起話來:弄完了嗎?快點起來吧,熱死了!於是薛嵩說道:我就不熱嗎?然後就爬到一邊去,傻愣愣地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與此同時,他感到心底在刺痛。 如果用灰色的眼光來看鳳凰寨,它應該是座死氣沉沉的兵營。在寨柵後面,是死氣沉沉的寨牆,在寨牆後面,是棋盤似的道路和四四方方的帳篷,裡面住著雇傭兵。在營盤的正中,住著那個老妓女,她像一個紙糊沒胎的人形,既白,又乾癟。在她臉上,有兩道犛牛尾巴做的假眉毛,尾梢從兩鬢垂了下來。一開始,鳳凰寨就是這樣的,像一張灰色的棋盤上有一個孤零零的白色棋子。只可惜那些雇傭兵不滿意,一切就發生了變化;這個故事除了紅色,又帶上了灰色以外的色彩。手稿的作者就這樣橫生起枝節來…… 那個老營妓當初和這些雇傭兵一起來到鳳凰寨,在前往湘西的行列裡,她橫騎在一匹瘦驢身上,頭上束了一條三角巾,戴了一頂斗笠,腳下穿著束著褲腳的褲子,臉上敷了很厚的粉,一聲不吭,也毫無表情。這女人長了一個尖下巴,眉心還有一顆痣。在行軍的道路上,那些士兵輪流出列,跑到隊尾去看她,然後就哈哈大笑,對她出言不遜,但她始終一聲也不吭,保持了尊嚴。據說,薛嵩買下了湘西節度使的差事之後,也動了一番腦子,還向內行請教過。所有當過節度使的人一致認為,在邊遠地方統率雇傭軍,必需有個好的營妓,她會是最重要的助手。為此薛嵩花重金禮聘了最有經驗營妓,就是這個老婆子。當然,走到路上聽到那些雇傭兵起哄,薛嵩又懷疑自己被人騙了,錢花得不值。但那個女人什麼都不說,她對自己很有信心。任憑塵土在她周圍飛揚──假如有只蒼蠅飛過來要落在她臉上,她才抬起一隻手去攆它;一直來到紅土山坡底下,她才從驢背上下來,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看男人工作,自己一把手都不幫。順便說一句,她做生意,也就是和男人幹事時,也是這樣:不該幫忙時絕不幫忙,需要幫忙時才幫忙。 後來,薛嵩率領著手下的士兵修好了寨子,也給她修好了房子,這女人就開始工作:按照營規,她要和節度使做愛,並且要接待全寨每一個出得起十文銅錢的人,不管他是官佐還是士兵,是癩痢還是禿子,都不能拒絕。一開始那幫無賴都不肯到她那裡去,還都說自己不願冒犯老太太。但後來發現再無別處可去,也就去了,這個女人埋頭苦幹,恪守營規,贏得了大家的尊敬。開頭她每五天就要和全寨所有的人性交一次,這是十分繁重的工作,但她也賺了不少銅錢。順便說一句,這種工作的繁重是文化意義上的,從身體意義上說就滿不是這樣,因為幹那事時,她只是用頭枕著雙手躺著。雖然她也要用這些銅錢向士兵們買柴買米,但總是賺得多,花得少。後來事情就到了這種地步,全寨子裡的銅錢全被她賺了來,堆在自己的廂房裡,這寨子裡的銅錢又沒有新的來源,所以她就過得十足舒服:白天她躺在家裡睡大覺,到了傍晚,她數出十文銅錢,找出寨裡最強壯、最英俊的士兵,朝他買些柴或米;當夜就可以和他同床共枕,像神仙一樣快活,並且把那十文錢又賺了回來。就如邱吉爾①所說,這是她最美好的時刻,並且整個鳳凰寨也因此變得井然有序。這位營妓從來不剪頭髮,也不到外面去。不管天氣是多麼炎熱,屋裡是多麼乏味。由於她的努力,整個鳳凰寨變成了長安城一樣的灰色。 薛嵩和他的人在鳳凰寨裡住了好幾年了,所以這裡什麼都有,有樹木和荒草、竹林、水渠等等,有男人和女人,到處遊逛的豬崽子、老水牛,還有一座座彼此遠離的竹樓,這一點和一座苗寨沒有什麼區別;還有節度使、士兵、營妓,這一點又像座大軍的營寨,或者說保留了一點營寨的殘餘。這就是說,老妓女營造的灰色已經散去,秩序已經蕩然無存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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