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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陳清揚告訴我,羅小四到處找我。他到醫院找我時,醫院說我不存在,他找隊長問我時,隊長也說我不存在,最後他來找陳清揚,陳清揚說,既然大家都說他不存在,大概他就是不存在罷,我也沒有意見。羅小四聽了這話,禁不住哭了起來。

  我聽了這話,覺得很奇怪。我不應該因為尖嘴婆打了我一下而存在,也不應該因為她打了我一下而不存在。事實上,我的存在乃是不爭的事實。我就為這一點鑽了牛角尖。為了驗證這不爭的事實,慰問團來的那一天,我從山上奔了下去,來到了座談會的會場上。散會以後,隊長說,你這個樣子不像有病。還是回來喂豬吧。他還組織人力,要捉我和陳清揚的奸。當然,要捉我不容易,我的腿非常快。誰也休想跟蹤我。但是也給我添了很多麻煩。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悟到,犯不著向人證明我存在。

  我在隊裡喂豬時,每天要挑很多水。這個活計很累,連偷懶都不可能,因為豬吃不飽會叫喚。我還要切很多豬菜,劈很多柴。喂這些豬原來要三個婦女,現在要我一個人幹。我發現我不能頂三個婦女,尤其是腰疼時。這時候我真想證明我不存在。

  晚上我和陳清揚在小屋裡做愛。那時我對此事充滿了敬業精神,對每次親吻和愛撫都貫注了極大的熱情。無論是經典的傳教士式,後進式,側進式,女上位,我都能一絲不苟地完成。陳清揚對此極為滿意。我也極為滿意。在這種時候,我又覺得用不著去證明自己是存在的,從這些體會裡我得到一個結論,就是永遠別讓別人注意你。北京人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千萬別讓人惦記上。

  過了一些時候,我們隊的知青全調走了,男的調到糖廠當工人,女的到農中去當老師。單把我留下來喂豬,據說是因為我還沒有改造好。陳清揚說,我叫人惦記上了。這個人大概就是農場的軍代表。她還說,軍代表不是個好東西。原來她在醫院工作,軍代表要調戲她,被她打了個大嘴巴。然後她就被發到十五隊當隊醫。十五隊的水是苦的,也沒有菜吃,呆久了也覺得沒有啥,但是當初調她來,分明有修理一下的意思。她還說,我准會被修理到半死。我說過,他能把我怎麼樣?急了老子跑他娘。後來的事都是由此而起。

  那天早上天色微明,我從山上下來,到豬場喂豬。經過井臺時,看見了軍代表,他正在刷牙。他把牙刷從嘴裡掏出來,滿嘴白沫地和我講話,我覺得很討厭,就一聲不吭地走掉了。過了一會,他跑到豬場裡,把我大罵了一頓,說你怎麼敢走了,我聽了這些話,一聲不吭。就是他說我裝啞巴,我也一聲不吭。然後我又走開了。

  軍代表到我們隊來蹲點,蹲下來就不走了。據他說,要不能從王二嘴裡掏出話來,死也不甘心。這件事有兩種可能的原因,一是他下來視察,遇見了我對他裝聾作啞,因而大怒,不走了。二是他不是下來視察,而是聽說陳清揚和我有了一腿,特地來找我的麻煩。不管他為何而來,反正我是一聲也不吭,這叫他很沒辦法。

  軍代表找我談話,要我寫交待材料,他還說,我搞破鞋群眾很氣憤,如果我不交待,就發動群眾來對付我。他還說,我的行為夠上了壞分子。應該受到專政。我可以辯解說,我沒搞破鞋。誰能證明我搞了破鞋?但我只是看著他。像野豬一樣看他,像發傻一樣看他,像公貓看母貓一樣看他。把他看到沒了脾氣,就讓我走了。

  最後他也沒從我嘴裡套出話來。他甚至搞不清我是不是啞巴。別人說,我不是啞巴,他始終不敢相信,因為他從來沒聽我說過一句話。他到今天想起我來,還是搞不清我是不是啞巴。想起這一點,我就萬分的高興。

  05

  最後我們被關了起來,寫了很長時間的交待材料。起初我是這麼寫的:我和陳清揚有不正當的關係。這就是全部。上面說,這樣寫太簡單。叫我重寫。後來我寫,我和陳清揚有不正當關係,我幹了她很多回,她也樂意讓我幹。上面說,這樣寫缺少細節。後來又加上了這樣的細節:我們倆第四十次非法性交。地點是我在山上偷蓋的草房,那天不是陰曆十五就是陰曆十六,反正月亮很亮。陳清揚坐在竹床上,月光從門裡照進來,照在她身上。我站在地上,她用腿圈著我的腰。我們還聊了幾句,我說她的乳房不但圓,而且長的很端正,臍窩不但圓,而且很淺,這些都很好。她說是嗎,我自己不知道。後來月光移走了,我點了一根煙,抽到一半她拿走了,接著吸了幾口。她還捏過我的鼻子,因為本地有一種說法,說童男的鼻子很硬,而縱欲過度行將死去的人鼻子很軟,這些時候她懶懶地躺在床上,倚著竹板牆。其它的時間她像澳大利亞考拉能一樣抱住我,往我臉上吹熱氣。最後月亮從門對面的窗子裡照進來,這時我和她分開。但是我寫這些材料,不是給軍代表看。他那時早就不是軍代表了,而且已經復員回家去,不管他是不是代表,反正犯了我們這種錯誤,總是要寫交待材料。

  我後來和我們學校人事科長關係不錯。他說當人事幹部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看到別人寫的交待材料。我想他說的包括了我寫的交待材料。我以為我的交待材料最有文彩。因為我寫這些材料時住在招待所,沒有別的事可幹,就像專業作家一樣。

  我逃跑是晚上的事。那天上午,我找司務長請假,要到井坎鎮買牙膏,我歸司務長領導,他還有監視我的任務,他應該隨時隨地看住我,可是天一黑我就不見了。早上我帶給他很多酸琶果,都是好的。平原上的酸琶果都不能吃,因為裡面是一窩螞蟻,只有山裡的酸琶果才沒螞蟻。司務長說,他個人和我關係不壞,而且軍代表不在。他可以准我去買牙膏。但是司務長又說,軍代表隨時會回來。要是他回來時我不在,司務長也不能包庇我。我從隊裡出去,爬上十五隊的後山,拿個鏡片晃陳清揚的後窗。過一會兒,她到山上來,說是頭兩天人家把她盯得特緊,跑不出來。而這幾天她又來月經。她說這沒關係,幹吧,我說那不行。分手時她硬要給我二百塊錢。起初我不要,後來還是收下了。

  後來陳清揚告訴我,頭兩天人家沒有把她盯得特緊,後來她也沒有來月經。事實上,十五隊的人根本就不管她。那裡的人習慣於把一切不是破鞋的人說成破鞋,而對真的破鞋放任自流。她之所以不肯上山來,讓我空等了好幾天,是因為對此事感到厭倦。她總要等有了好心情才肯性交,不是只要性交就有好心情。當然這樣做了以後,她也不無內疚之心。所以她給我二百塊錢。我想既然她有二百塊錢花不掉,我就替她花。所以我拿了那些錢到井坎鎮上,買了一條雙筒獵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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