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革命時期的愛情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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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我們倆就吹了,她還當她的團支書,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等到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時候,我才明白了這件事的含義。在革命時期,除了不定期、不定地點的開出些負彩,再沒有什麼令人興奮的事。每個活著的人都需要點令人興奮的事,所以她就找到我頭上來了。 我和X海鷹被人看見以後,公司領導找她談了一回話。回來以後,她一本正經告訴我說,以後不用再到她辦公室來,我的「幫教」結束了;那時候她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這使我想到她終於受到了羞辱,和在我這裡受到羞辱不一樣,不帶任何浪漫情調。 六七年我曾在一棵樹上看到一個人死掉,那件事裡也不合任何浪漫情調。那時候「拿起筆做刀槍」最喜歡唱的歌是「光榮犧牲」,光榮犧牲也是死綽,但是帶有很多浪漫情調。我以為她遭到了真正的羞辱後,就會像被一條大槍貫穿了一樣,如夢方醒。但是等到和我說過了這些話後,她把臉扭向牆壁,「嘻嘻」地笑了起來。我問她為什麼不用來了呢,她說「影響不好」,說完就大笑了起來。我們既然影響不好,就該受到懲罰,但是懲罰起來影響也不好。所以她所受的羞辱還是帶著浪漫情調,只值得嘻嘻一笑,或者哈哈一笑。後來我真的沒有再找她,這件事就這樣彆彆扭扭地結束了。但這結果就算是合情合理吧。 X海鷹告訴我我們倆影響不好後,我簡直是無動於衷。「影響不好」算個什麼?連最微小的負彩都算不上。不過這也能算個開始,她就快知道什麼是負彩了。就在那時我對她怦然心動。那時候我想把一切都告訴她,包括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我還想馬上和她做愛,因為我覺得自己已經不陽痿了。除此之外,我還樂意假裝是狠心的鬼子,甚至馬上去學日文。我樂意永遠忘記姓顏色的大學生,終身只愛她一個人。我把這些都告訴她,她聽了以後無動於衷,只顧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去。最後臨出門時,她對我說:這一切都結束了,你還不明白嗎?後來她沒和我說過話,直到她和氈巴結了婚,才開始理睬我。這件事告訴我,她一點也不以為影響不好是負彩。她以為影響不好就是犯錯誤。毛主席教導說:有了錯誤定要改正……改了就是好同志。對這種開彩的遊戲她保持了虔敬的態度,這一點很像我認識的那位吃月經紙的大廚。他們都不認為開彩是隨機的,而認為這件事還有人管著哪——好好表現就能不犯錯誤,吃了月經紙就能得一大筆彩金等等。當然,負彩和正彩有很大的區別。前者一期期開下去,摸彩的人越來越少,給人一種遲早要中的感覺;後者是越開摸彩的人越多,給人一種水遠中不了的感覺。這道題雖然困難,最後她也解開了,對影響好不好這種事也能夠一笑置之。不過這是後來的事。這是因為這種遊戲總在重複。生在革命時期的人都能夠解開這道題,只差個早晚。而沒有生在革命時期的人就永遠也解不開。 後來我還在那個豆腐廠裡幹了很長時間,經常見到X海鷹。每次我見了她就做出一個奸笑,而她總是別轉過臉去不理我。後來她就想辦法從豆腐廠裡調走了。 現在我要承認,我對X海鷹所知不多。這是因為她和我幹那件事時,已經不是處女了。這可能是因為小時候除了讓別人把她捆到玉蘭樹上之外,她還玩過別的遊戲,也可能是因為狠心的鬼子不只我一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沒有去打聽。我生在革命時期,但革命時期不足以解釋我的一切。不但是我,別人也是這樣的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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