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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後來我和我老婆到英國去玩時,騎著租來的自行車走在英格蘭鄉間窄窄的公路上。走到一個地方,看到路邊上圍欄裡一大片樹林子。她說鑽進去,我們就鑽進圍欄。進去以後遇到一條大狗。我狠狠的瞪了它一眼,把它瞪跑了。然後我們就鑽到林子裡去,這裡一片濃綠,還充滿了白色的霧。我老婆大叫一聲:好一片林子呀!咱們壞一壞吧!於是我們就壞了起來。享受一個帶有霧氣,青草氣息和寂靜無聲的性。壞完以後,又在林子裡到處遛。忽然又碰上了那條狗,這會我再瞪它,它卻不跑了,反而汪汪的叫。然後那狗背後就鑽出個人來,肘彎裡挎著雙筒獵槍。那人使勁看了我們一眼(這時候我們倆身上除了雞皮疙瘩一無所有),然後無聲的笑了一笑,說道:穿上衣服,來喝咖啡。喝咖啡的時候那人老憋不住要笑,我老婆卻鎮定如常。臨走時還問他吃糖不吃。那是個香蕉臉的老頭子。把我們送出大門時,他偷偷對我說:你老婆真了不起。而我從始至終一言不發,保持了泰然自若的態度。等到出了他家的門,我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想:要把他那條獵槍奪過來,給他當胸一槍。這種事幹起來當然是很不好的,最起碼可以叫做以怨報德。但只是想想就沒有什麼不好了。

  七四年春天我坐在椅子上看院子裡的樹,一言不發。X海鷹躺在床上看手錶,到了一定的時候跳起來說:走!我就跟她走,跟在自行車背後跑步,從來不問她到哪裡去。或者眼看天色向晚,她坐起來遞給我個飯盒,說:「打飯」,我就出去給她打一份炒疙瘩來,雖然我也想問問她,成天吃這一種東西膩不膩,但我從來不問。等到天黑以後,她伸個懶腰說:困了;我就走出這個房子,小心的把房門帶上,自己回家去了。

  X海鷹和我說話時越來越簡約,而且逐漸沒有了主語。比方說,叫我坐直,就說:「坐直」,叫我給她打飯,就說:「打飯」!叫我跟她走,就說:「走」,這些話言簡意賅,但是我逐漸不知道我是誰了。後來她逐漸連話都不說了,改為用手勢:讓我坐直往上一指,讓我去打飯就指指飯盒,讓我回家去就指指門,讓我跟她走,什麼都不用說,我自然會跟上。她指指嘴,我就開始講自己過去遇到的事情。這樣在她面前我的內心就一片空明,到了該做什麼的時候自然會做。在這些簡單的動作裡逐漸產生了樂趣,而且經久不衰。我常常夢到X海鷹,把她吊在一棵歪脖樹上,先親吻,愛撫,然後剝光她的衣服,強姦她。我就這樣地愛X海鷹,因為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第五章

  六七年我把「拿起筆做刀槍」招到家裡來的事可以這樣解釋:我用這種方法給自己爭到了一片領地。雖然這座樓在別人的圍困之下,但是他們還沒攻進來。雖然這樓裡除了我還有別人,但是他們和我是一夥的,這個樓怎麼說都有我的一份。雖然得到這座樓的方式不大合法,但是當時也沒有合法的事。最主要的是在這裡我想怎麼幹就可以怎麼幹,但是第一件事就是不能讓人沖進來,把它從我手裡搶回去。所以我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修成銅牆鐵壁。為此我已經竭盡全力,但是還是不能保住它。後來我就再也沒有過屬￿我的領地。

  我在那座樓裡戰鬥時,精神亢奮,做每件事都有快感。那時我一天干的工作,現在一年也幹不完(假設是給公家幹)。假如讓弗洛伊德解釋,他會說因為我當時年齡太小,處於性欲的肛門時期,因為性欲無處發洩,所以鬥志昂揚。我覺得這種說法不對。屁眼太小,不足以解釋我當年的昂揚鬥志。

  我們守在那座樓裡時,夜裡沒有太多的事,只是不能睡死了,叫人家摸了營去。所以打盹時,都是兩個人一對背抵背。有個女大學生,不是姓黃,就是姓藍,再不就是姓洪,總之是一種顏色,每回我都和她抵背。晚上睡著時是抵著的,早上醒時准是摟在一起。有時臉還貼在她乳房上。這件事也能說明我不是在肛門時期。

  假如我本人也能算個例子的話,就可以證明男人的性欲從來就沒有過一個肛門時期,只有過自命不凡的時期。那個時候看不起一切和自己不一樣的人,包括老頭,老太太,小孩子,還包括和自己最不一樣的人——女孩子。雖然心裡很想和她們玩玩,嘴頭上又不承認。

  我幹的最糟糕的事,就是告訴了X海鷹有姓顏色的大學生這個人,還告訴她說,姓顏色的大學生梳了兩條辨子,後腦勺枕起來像個棕織的墊子。後來她就老問那姓顏色的是怎麼一個人,簡直麻煩得要命。我早就告訴了她,姓顏色的大學生是個女的,她還是問個不休,老打聽那個人在哪裡,好像要搞同性戀一樣。

  有關那位姓顏色的女大學生,有一點需要補充的地方,那就是在我清醒的時候,也覺得她挺麻煩的。比方說,我正在五樓頂上和一夥人汗流浹背地佈置滾木檑石,準備把進犯者通通砸死,忽聽她在二樓叫我,就急星火撩地跑了去。你猜是叫我幹啥罷——叫我吃麵條。我留在這樓裡,破壞了自己的房子,出賣了自己家的利益,還長了一身蝨子,就是為了吃這種沒油沒鹽盛在茶缸裡的麵條嗎?我對她很反感,覺得她婆婆媽媽的。但這是我清醒時候的事。到了我睡著,或是自以為睡著了的時候,就和她擁抱,接吻,用雙手愛撫她的乳房。幹這種事時,她老掐我的胳膊,第二天胳臂上青印累累。這說明這樣的事發生過。但是不管她怎麼掐,我都沒有醒來。除了沒有醒,別的事都和醒著時一樣。比方說,過道裡點了一盞馬燈,燈光一會兒紅,一會黃,遊移不定。地下有好多草墊子,給人一種建築工地的印象。我一點沒覺得是在我住了十幾年的家裡。姓顏色的大學生嘴裡有一股奶油軟糖的味道。她乳罩左邊有四個扣子,解起來麻煩無比。在那方寸之地集中的扣子比我全身剩下的扣子還多,這說明女人簡直是不能沾。我已經決定把這當一場夢,不管她怎麼掐,都不肯醒來。這件事我沒有告訴X海鷹,任憑她怎麼問。我覺得把這種事告訴她不適宜。

  姓顏色的大學生長得很漂亮,眉毛和頭髮都很黑,皮膚很白。我和她親近時總是要勃起,而且我也知道勃起了是要幹什麼;但我就是不肯幹。她怎麼也想不到我為什麼不肯——我是害怕暴露了自己是個濕被套。弄完了濕呼呼的甚是麻煩。假如她能想得到,就提早會安慰我說:這不要緊,反正大家都是濕被套,而且她不怕麻煩。後來她和我說過這樣的話,但是這也是很後來的事了。當時我正忙著策劃各種行動,晚上從地溝爬到校工廠裡去,把各種工具偷回來,把我那座樓改造成個白蟻窩。我有一個計劃,想把我們樓地下再挖兩層,地上再加一層,為此已經運來了兩噸鋼管,還有好多水泥和鋼筋。假如這個計劃完成了,就可以在這裡守到二十一世紀。但是這個計劃沒完成。

  我給X海鷹講六七年的事,一講到姓顏色的大學生就算告一段落。從此她對別的事就不再關心,只問這一件事。我自己以為我的主要問題是打了氈巴,而我打他的原因是我愛他。但是這些話X海鷹連聽都不要聽。她總和我說這一句話:交待你和「姓顏色」的問題,別的事不要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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