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革命時期的愛情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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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在房子裡時,精力能夠集中。所以我編的第一批軟件極有詩意,李後主有詞雲:河詮啄殘鸚鵡粒。我的軟件就曲折和彈性而言,達到了此句的境界。後主又有殘句雲:細雨流濕光。我的軟件就有這麼簡約,別人編十行,我只用一行。等到交活時,教授看了吃一驚:這麼短!能跑(run)嗎?我說你試試嘛。試完了他和我握手道:謝謝!但是到了開支時,我的錢比別人都少。原來是按行算錢,真把我氣死了。等到交第二批軟件時,我就吃棉花屙線屎。古詩雲: 一個和尚獨自歸,關門閉戶掩柴扉。我的第二批軟件到了這種境界。簡言之,別人編一行,我就編了二十行。等到交活時,教授根本不問能不能run,只說:你這是搗蛋!就打回來讓我改短。資本主義就是這麼虛偽。等到拿了學位,我毫不猶豫就回國來。這是因為我從骨子裡來說是個浪漫詩人,作畫時是個顏色詩人,寫程序時是個軟件詩人。乾癟無味的資本主義社會哪裡容得下浪漫詩人。 5 在美國時,我想幹DoubleE就幹DoubleE,想幹Computer就幹Computer,而且還能掙些錢,但是還是不快活,最起碼沒有六七年我在自己家裡造投石機時快活。那時我們家的門窗都被打掉,牆上也打了好幾個大窟窿。而我戴了個木匠的皮圍裙,耳朵上架了支紅藍鉛筆,正在指揮十幾個大學生拆家具製造防禦器械。在工程方面誰都不如我,所以大家公推我負責。這件事我爸爸知道了一定要揍我,因為拆的就是我們家的家具,雖然我已年登不惑,他也過了隨心之年,並且在偏癱之中,但是我認為他積習難改。等到上級制止了武鬥,他回家來一看,只見家裡的一切都蕩然無存,書房裡卻多了一架古怪的機器:從前頭看,像法國造的斷頭機,從後面看像台龍門刨床,有滑軌,有滑塊,最前面還裝了架氣象站偷來的風速儀。底下還用水泥打了地基,拆都拆不走,真把他氣死了。那就是我造的投石機,是世界上一切同類機器裡最準確的一台。但是那上面有好多部件是我們家的家具。損失了門窗,家具我爸爸還不心疼,因為那是公家的。他的藏書也丟了不少,這些東西是他讓我看著的。我告訴他,人家拿著刀槍,想借咱家的書看,我敢管嗎?他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其實滿不是這樣,我當時忙得很,把讓我看著的東西全忘了。而且我還想道:這個樓是老子的了,老子怎麼想就是王法。憑什麼我該給你守著東西? 現在我想,批判資本主義也不能昧了良心,現代社會裡哪兒都容不下太多的詩人。就如雞多了不下蛋,詩人多了沒有飯吃。這是因為真正的詩人都是搗蛋鬼。六七年秋天,「拿起筆做刀槍」沖到我們家裡來時,我幫著把家裡的東西搬到中立區以後,留下看守房子。轉眼之間我就和他們合為一股,在我們家的牆上鑿洞,並且親手把每一塊窗玻璃都打掉。當然,我也有我的道理,假如不把玻璃打掉,等到外面飛進來的磚頭把它打碎,破片就會飛起來傷人。然後再把窗洞用桌椅堵起來,屋裡馬上就變得很黑。照我看這還黑得不夠,還要用墨汁把裡面的牆塗黑。只用了半天的時間,我們那座樓裡面就黑得像地獄。當然這樣幹也有這樣的道理,假如有人從外面沖進來,就會覺得眼前一黑。在他的瞳孔放大到足以看清屋裡的東西之前,我們可以用長矛在他身上紮十幾個大洞。這些措施只是把我們住的房子改造成一個白蟻窩的第一步。到了冬天,這座樓上連一片完整的瓦都沒有了。一樓每一個窗口都被焊的柵欄堵得嚴嚴實實,上面還有密密麻麻朝外的槍頭,一個個比刀子還快。所有的樓道門洞都被堵得炸都炸不開,另有一些縱橫交錯的窟窿做為通道,原來的住戶不花三天三夜絕找不到自己原來住的地方。後來要把它恢復成原樣,又花了比蓋這座樓的建築費還要多的修繕費。從這一點你就能知道「拿起筆做刀槍」為什麼後來要倒大黴。而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我一個詩人就造成了這麼大的災難,假如遍地都是,那還得了嗎?但是不做詩人,我又不能活。所以到底怎麼辦,這是問題。 6 我小的時候讀過馬克·吐溫的《康涅迪格州的美國人在亞瑟王朝》,然後就想當個古代的人。如果我能選擇,寧願生活在古代的希臘,要不然就生活在古羅馬。那時才有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時候的人可以自由地發明自己的機械——我不記得阿基米德因為發明一架水車挨了他爸爸一頓打。這說明我不應該生於現代——我是今之古人。我是阿基米德,我是米開朗齊羅。我和眼前的一切都沒有關係。 我在豆腐廠裡受「幫教」時,還覺得自己是今之古人,但是已經有點變了味道。我還能想到假如X海鷹的橡皮月經帶到了古羅馬的投石步兵手裡,一定會被視若珍寶。而我們用來刮軸瓦的三角刮刀,如果能送到古希臘,被裝上矛端,該有多麼好。與此同時,我卻被老魯追得到處跑,還要受X海鷹的幫教,一點不像個今之古人的樣子。最主要的是,我不再相信會有什麼奇跡。俗話說,時勢造英雄。而吵吵鬧鬧的英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我想起那個過去的英雄時代,總是從這兩件事開始——六六年翻掉的汽車和六七年的大彈弓,好像一座大院子門口的兩個石獅子,經過了它們才能走到院子裡。我告訴了X海鷹這兩件事,她絲毫也不理解它們的重要性,因為她不是今之古人。六七年秋天,我順著排水管爬進了實驗樓。當時「拿起筆做刀槍」全夥六七十人都蹲在裡面,沒水沒電,沒吃沒喝,外面是四面楚歌,好多大喇叭在廣播「敦促拿起筆做刀槍投降書」。我告訴他們說,我家住的那座樓,看上去雖然不起眼,卻是個了不起的武鬥據點,因為下面有好幾條地溝。其中有採暖的地溝,輸電的電纜溝,甚至還能鑽進下水道。順著地溝可以鑽到海澱鎮,買回大餅油條。所以他們就半夜突圍,跑到我們樓去了。假如他們不去占宿舍樓,誰也不去占宿舍樓,因為這裡沒有軍事目標。他們一來,所有的人就接踵而至,把所有的宿舍樓都占掉,把他們圍在核心,因為他們就是軍事目標。以這件事為契機,那一大片宿舍樓後來都變成蟑螂窩了。說起了這件事,我沾沾自喜,頗有成就感。而X海鷹卻愁眉苦臉,面對我的糊塗思想,不知該如何「幫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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