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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告訴X海鷹這些事時,冬天將盡,外面吹的風已經帶有暖意。假如以春暖花開為一年之計的話,眼看又過了一年。眼前的幫教還遙遙無止期。我覺得這一輩子就要在這間辦公室裡度過了。在這種時候談起小時候的事,帶有一點悲涼的意味。

  除了科學,我對看人家打架也有興趣。六七年夏天在我住的地方發生過好多場動矛槍的武鬥。當時我想看,又怕誰會順手紮我一槍,所以就爬到了樹上。其實沒有誰要紮我,別人經過時,只是問一聲:小孩,那邊的人在哪裡?我就手打涼棚到處看看,然後說:圖書館那邊好像藏了一疙瘩。人家真打起來時,十之八九隔得挺遠,看不真切。只有一次例外,就在我呆的樹下打了起來,還有人被捅死了。

  當時打仗的人都穿著藍色的工作服,頭上戴了藤帽,還像摩托車駕駛員一樣戴著風鏡——這是因為投擲石灰包是一種常用戰術。每人脖子上都有一條白毛巾,我不知道白毛巾有什麼用處,也許是某種派頭。那天沒見到身掛三合板手拿「拿起筆做刀槍」的那夥人,所以大家都穿標準鎧甲:刺殺護具包鐵皮,手持鋒利長槍。乒乒乓乓響了一陣後,就聽一聲怪叫,有人被紮穿了。一丈長的矛槍有四五尺紮進了身子,起碼有四尺多從身後冒了出來。這說明捅槍的人使了不少勁,也說明甲太不結實。沒被紮穿的人怪叫一聲,逃到一箭之地以外去了。只剩下那個倒黴蛋扔下槍在地上旋轉,還有我被困在樹上。他就那麼一圈圈地轉著,嘴裡「呃呃」的叫喚。大夏天的,我覺得冷起來了,心裡愛莫能助地想著:瞧著罷,已經只會發元音,不會發輔音了。

  後來我又咬著手指想道:《太平廣記》上說,安祿山能做胡旋之舞,大概就是這樣的罷。書上說,安祿山能手擎銅壺做舞,而眼前這個人手裡雖然沒有壺,身上插了一條長槍,仿佛有四隻手,在壯觀方面還是差不多。還想了些別的,但是現在都想不起來了。因為那個人仰起頭來,朝著我揚起一隻手。那張臉拉得那麼長,眼珠子幾乎瞪出了眼眶,我看見了他的全部眼白,外加拴著眼珠的那些韌帶。嘴也張得極大,黃燦燦的牙,看來有一陣子沒顧上刷牙了,牙縫裡全是血。我覺得他的臉呈之字形,扭了三道彎——然後他又轉了半圈,就倒下了。後來我和X海鷹說起這件事,下結論道:當時那個人除了很疼之外,肯定還覺得如夢方醒。她聽了以後呆頭呆腦地問:什麼夢?什麼醒?但是我很狡猾地躲開了這個問題,說道:這個我也不知道——聽說每個人臨死時都是如夢方醒。

  我和X海鷹在小屋裡對坐,沒得可說,就說起這類事情來了。什麼夢啦,醒啦,倒不是故弄玄虛,而是我有感而發。因為我覺得每個人腦子裡都有好多古怪的東西,而當他被一條大槍紮穿時,這些古怪的東西一定全沒了。我聽說農村有些迷信的婦女自覺得狐仙附了體,就滿嘴「玉皇大帝」的胡說,這時取一根大針,從她上嘴唇紮進去,馬上就能醒過來。一根針紮一下就能有如此妙用,何況一杆大槍從前心穿到後背?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腦子也有點不清不楚,但是不到萬不得已,還不想領略這種滋味。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長大以後,讀弗洛伊德的書,看到這麼一句話: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每個人都有點歇斯底里。看到這裡我停下來,對著歇斯底里這個詞發了好半天的愣。本來這個詞來源於希臘文「子宮」,但是那種東西我從來沒見過,所以無從想像。我倒想起十二歲時自己做了一台電源,可以發出各種電壓的直流電,交流電;然後我就捉了一大批蜻蜓,用各種電壓把它們電死。隨著電壓與交直流的不同,那些蜻蜓垂死抽搐的方式也不同,有的越電越直,有的越電越彎,有的努力撲翅,有的一動不動,總而言之,千奇百怪。因此就想到,革命時期中大彩的人可能都是電流下的蜻蜓。

  小時候我去逮蜻蜓,把逮到的蜻蜓都放到鐵紗窗做的籠子裡放著,然後再逐一把它們捉出來電死。沒被電到的蜻蜓都對正在死去的蜻蜓漠然視之。因此我想到,可能蜻蜓要到電流從身上通過時,才知到中了頭彩,如夢方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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