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革命時期的愛情 >  上一頁    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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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我覺得自己出生的時辰不好,將來准會三災六難不斷。雖然這不像個孩子的想法,但是事實就是這樣的。有關這一點我有好多可以補充的地方。在這部小說開始的時候,我把自己稱為王二,不動聲色地開始講述,講到一個地方,不免就要改變口吻,用第一人稱來講述。有一件事使我不得不如此。小時候我跑到學校的操場上,看到了一片紫色的天空,這件事我也可以用第三人稱講述,直到我劃破了胳膊為止。這是因為第三人稱含有虛擬的成份,而我手臂上至今留有一道傷疤。講到了劃破了胳臂,虛擬就結束了。

  六歲時我劃破了胳膊,就一面嚎哭,一面想道:真倒黴!還不知還有什麼災難在等著我。現在我打橋牌時也是這樣的,每次看牌之前,總要念叨一句:還不知是什麼臭牌!要是在打比賽,對手就連連搖頭。但是這件事不說明我不是紳士,只能說明我是個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二十二歲時,我在豆腐廠裡被老魯追得到處奔逃,也有過這類的想法。和我上一個班的氈巴可以作證,當時我就老對他說:我還得倒黴,因為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果不其然,過了沒幾天,我就把氈巴揍了一頓,把他肋骨尖上的軟骨都打斷了。

  氈巴這傢伙長得白白淨淨的,雖然比我高半頭,但是一點力氣也沒有。眼睛大得像蜻蜓,溜肩膀,漏斗胸,嗓音雖然低沉,卻是個娘娘腔。他的男根是童稚型,包莖。這傢伙的一切我都了若指掌,是因為我們倆常一路到酒廠洗澡,我後來打了他和洗澡也有關係。我從來沒有想像到會有一天要揍他一頓,這是因為他是我在廠裡唯一的哥們兒,揍了他別人會怎麼看我呢?但是因為流年不利,不該發生的事也發生了。

  王二打氈巴的事是這樣的:前一天下午,別人來接班時他對氈巴說:氈,咱們到酒廠洗澡去,你拿著肥皂。氈巴沒有吭氣,只是拿了肥皂跟上來。這使他想起來這傢伙今天沒大說話,這件事十分可疑。到了酒廠浴室的更衣室,脫完了衣服,氈巴又讓他先進去。因此他進了浴池後,馬上又轉回來,看到氈巴把手伸到他上衣的兜裡,先摸了左面的兜,又摸了右面的兜,還從裡面掏出一根半截的煙來。這使他馬上想到了氈巴在兜裡找炭條哪。講到了這裡,我就不能把自己稱做王二,這是因為當時有一種感覺,不用第一人稱就不足以表述。據我所知,一萬個人裡頂多有一個會在六歲時把小臂完全割破,同理,一萬個人也只會有一個被人疑為做了反革命淫畫,遭到搜查口袋的待遇。這種萬里挑一的感覺就像是中了大彩。那種感覺就有一試管的冰水,正從頭頂某個穴位灌進腦子來。

  當然,搜我是領導上的佈置——搜查可疑分子的衣兜,尋找畫了反革命淫畫的炭條——但是也輪不到氈巴來搜我的兜。當時我就很氣憤,但還沒有想到要揍。後來在浴池裡,看著他的裸體,忽然又覺得不揍他不成。第二天他又掏我的兜,這時我已經把怎麼揍他完全想好了。本來可以揍到他啞口無言,誰想手頭失准,居然打出了x光照得出的傷害,這一下又落到理虧的地步了。但這不是故意的,我小時候和人打架回回要敲打對方的肋下,從來沒打斷過什麼,假如我知道會把他肋骨打斷,絕不會往那裡打。

  我們廠裡出了那些畫之後,老魯大叫大嚷,給公安局打電話,叫他們來破案。公安局推到派出所,派出所派個警察來看了一下,說應該由你們本單位來解決。最後公司保衛科來了一個衣服上滿是油漬的老劉,臉上紅撲撲的滿是酒意,手持本世紀四十年代大量生產的蔡司相機,進到廁所裡照了一張相,消耗了一個小孩拳頭大小的閃光燈泡。那個燈泡用以前裡面塞滿了爛紙一樣的鎂箔,閃了以後,就變得白而不透明,好像白內障的眼球。但是後來要相片卻沒有,因為拍照時忘了放底片。讓他補拍也不可能,因為那是最後一顆閃光燈泡,再也沒有了,想買也買不到。這很顯然是沒把老魯的事當真事辦。這位老劉我也認識,照我看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壞蛋,和我不同的是他一輩子沒出過事。老魯很生氣,自己來破這個案子,招集全廠的好人(党團員,積積分子)開會。我想他們的第一個步驟,就是找王二犯案的真憑實據。氈巴這傢伙,也是與會者之一。

  有關那些畫的事,還有一些可以補充的地方。假設你是老魯罷,生活在那個乏味的時代,每天除了一件中式棉襖和氈面毛窩沒有什麼可穿的,除了提著一個人造革的黑包去開會沒有什麼可幹的,當然也會煩得要命。現在男廁所裡出了這些畫,使她成為注意的中心,她當然要感到振奮,想要有所作為。這些我都能夠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只是她為什麼要選我當犧牲品。現在我想,可能是因為我總穿黑皮衣服,或者是因為我想當畫家。不管是因為什麼罷,反正我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人,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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