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革命時期的愛情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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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廠裡有一座高塔,王二就在塔頂的房子裡磨豆漿。後來他不在豆腐廠了,還常夢見那座塔。如果讓弗洛伊德來說的話,這意味著什麼是不言而喻的,更何況雪白的豆漿老是從塔頂上下來,流到各車間去。豆漿對於豆腐廠就像自來水對一座城市一樣重要。其實根本用不著弗洛依德,大家都知道那個塔像什麼,有人說:咱們廠的那個塔像denjiu,這就是說,這座塔上該穿條褲衩了。通到塔上去的梯子是爬煙囪的腳手梯,這是因為在塔上工作的都是男青工。送豆漿的管道都架半空中和房頂上,順著它他們和豆漿一樣在廠裡四通八達,所以他也很少下地來,這叫人想起已故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小說《在樹上攀援的男爵》——這位作家的作品我是百讀不厭。老魯在地下看了這種景象,就扯破了嗓子嚷嚷,讓王二下來。但是王二不理她,這是因為冷天管子不是凍就是堵,他正趕去疏通。她看到王二從跨越大院的管道上走過時,總抱著一線希望,指望王二會失足掉下去,被她逮住。但是他在上面已經走了好幾年了,從未失足。就是偶爾失掉平衡,頂多也就是走出幾步像投保齡球那樣的花步,離掉下去還遠著哪。假如她能做到,一定會揀煤塊來打他。但是在大冬天裡,一位穿中式棉襖的胖女人又能把石塊扔到多高呢。她所能幹成的最有威懾力的事就是拿了撣房頂的長杆雞毛撣子來捅他的腿,王二只好退回原來的房頂上去。但是過了不一會,就會有人在對面車間裡拼命地敲管子,高喊道豆漿怎麼還不來。在這種情況之下老魯只好收起長竿讓他過去——不管怎麼說,她也是廠裡的革委會主任,不敢幹得太過分,讓廠裡造不出豆腐,而豆腐能否造出來,就取決於王二能否走過去,疏通管道,使豆漿流過去。除了對老魯,王二和廠裡每個人都說過,他沒畫過那些畫。本來王二也可以對老魯說這番話,但是他沒有勇氣站到她面前去。他想,反正她也逮不住我,就讓她在下面嚷嚷罷。 有關這件事,還有一些需要補充的地方。王二這傢伙是個小個子,才過了二十歲,就長了連鬢鬍子,臉上爬滿了皺紋,但一根橫的也沒有,全是豎著的,自然卷的頭髮,面色黝黑,臉上疙疙瘩瘩。臉相極凶,想笑都笑不出,還有兩片擀了氈的黑眉毛。冬天他穿一套騎摩托送電報的人才穿的黑皮衣服去爬管道,簡直是如履平地。別的人四肢伏地時多少會感到有點不自然,他卻顯得輕鬆自然,甚至把腳伸到了鼻子前面也覺得自然。飛快地爬了一圈下來,膝蓋上一點土都不沾。這就給人一種貓科動物的印象。這些奇形怪狀的地方使大家以為他是個壞蛋,而這種觀念他自己也多少有點接受了。 人家說,老魯原來在上級級機關工作,因為她在那裡鬧得人人不得安生,所以放到這裡當廠長。她要捉王二時,每天早上總是起絕早到廠口等著,但是早上又太冷,所以到傳達室坐著。王二騎車上班,總是攢著一把勁,等到廠門口才把車騎到飛快,與此同時,搖起鈴鐺,嘴裡也叫起來:「讓開讓開」!等她從屋裡跑出來,叫王二站住,叫人截住他時,他已經一溜煙似地消失在廠裡的過道裡啦。等她追到豆漿塔下,王二早爬上了腳手梯。這座塔只有這麼一道很難爬的梯子可以上來,再有就是運豆子的螺旋提升機。假如她乘提升機上來,准會被攪得彎彎扭扭,又細又長,好像聖誕節的臘燭一樣,所以王二在上面很安全。至於她在下面嚷嚷,王二可以裝沒聽見。唯一可慮的事是她在地上逮住王二,這就像野豬逮住獵狗一樣,在空曠地方是不大可能的事。但是廠裡不空曠,它是一座九宮八卦的陣勢。過去蓋房子,假如蓋成了直門直道,別人就會說蓋得不好了。就是最小的院子,門口都有一座影壁牆來增加它的曲折程度。所以早上王二上班時,假如還沒有遇到老魯並把她甩掉,每到一個危險的拐彎前面,都要停下來複習前面的地形地物,想想假如老魯就藏在牆後的話,該怎麼辦,想好了以後再往前走。因為有這些思想上的準備,所以當車子後座上一滯,老魯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可逮住你了!」時,就從來不會驚慌失措。這些時候他往往不是騎在車上,而是站在車上,一隻腳站在車座上,另一隻腳踩著把,好像在耍雜技。她一抓後座,王二正好一躍而起,抓到半空中橫過的管道,很瀟灑地翻上去,在空中對過路的人說:徐師傅,勞駕給我看著自行車。老魯則在下面恨恨地對徐師傅說,有朝一日逮住王二,非咬他一口不可。與此同時,她的頭髮從項後往前豎立起來,就像個黃包車的棚子打開時一樣。每個人都覺得老魯是個麻煩,這是因為她脾氣古怪。但是沒有人認為她是個壞蛋,因為她是個四十多歲的老娘們。在這種人裡不可能有壞蛋。 4 五八年我獨自從家裡跑出去,在「鋼」堆邊摔了一跤,把手臂割破了。等我爬了起來,正好看到自己的前臂裂了一個大口子,裡面露出一些白滑滑亮晶晶的東西來,過了好一會才被血淹沒。作為一個六歲的孩子,當然不可能明白這是些什麼,所以後來我一直以為自己體內長滿白滑滑粘糊糊像濕棉絮似的東西,後來十幾歲時遺精也沒感到詫異,因為那不過是裡面的東西流出來了而已。直到後來學畫,看了幾本解剖學的書,才知道當時看到的是自己的筋膜。筋膜只長在少數地方,並非全身都是。但是我爸爸揪著我上校醫院時,以及大夫用粗針大線把我縫起來時,我都在想自己是一具濕被套的事,呆頭呆腦地忘了哭。大夫看了,關心地說:老王,這孩子腦子沒有毛病罷?我爸爸說沒有,他一貫呆頭呆腦,說著在我頭上打個鑿栗,打得我哇地一聲。然後我就看到我爸爸興奮地搓著手說:看到了吧,會哭——是好的。後來我看到回形針在我的肉裡穿進穿出,嚎哭聲一聲高過一聲,他覺得太吵,在我腦袋上又打一鑿栗,哭聲就一聲聲低下去,我又開始想自己是個被套的問題。我爸爸在很短的時間裡連造了六個孩子,正所謂蘿蔔快了不洗泥,只要頭上打一鑿栗能哭出來,他就很滿意。這件事說明,外表呆頭呆腦,好像十分樸實,而內心多愁善感,悲觀厭世——這些就是我的本性。但我當時雖然厭世,也沒有想到會有色盲這麼一出。 我小時候住過的大學和我後來在布魯賽爾到過的那個現代藝術館是很不一樣的兩個地方。前者是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裡面的水泥樓房也是四四方方的,校園裡的道路橫平豎直,缺少詩意。而比利時那個現代藝術館是一個深入地下的大口井,畫廊就像螺旋樓梯繞著井壁伸下去。井底下有一個噴水池,還有一片極可愛的草坪。雖然這兩個地方是如此的不像,但是因為達利和大煉鋼鐵,它們在我的頭腦裡密不可分地聯繫起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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