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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

  邢紅也不和同屋的女生說話了,還拌了兩句嘴。我和大許知道以後,第二天上工的路上毫不留情地罵那個女生。我們簡直喪失理性了。我們兩個叉著腰罵她是「走狗」,是「馬屁精」、「缺德鬼」,罵得她捂著臉哭了一整天。其實我們本不至於罵出這樣的話,可是我們一想起那天晚上她在會場上撅邢紅的胳膊,還揪她的頭髮,就氣得要命。她要是個男的非挨我一頓打不可。大許不會打人,他只會在別人打他的時候還手,可是我那些天像個野人一樣,邢紅說我在地裡幹活時都斜著眼看人,一副惡相。

  這事過去之後,有些傢伙開始在背後給我們造起種種謠言來。隊裡風言風語地傳說我們有什麼生活問題。這種話使邢紅很傷心,可是她從來也沒對我們提起過。我們也不好和她說這個,只是以後我們益發形影不離,就連吃飯她都要端著碗到我們屋裡來吃。在地裡幹活休息時,不論時間多短,她也要來和我們一起坐一會兒。和我們在一起時她顯得迷人,她對我倆都好。她箱子裡有很多書,晚上我們就讀書,哪兒也不去,就是連裡開批判會我們也只當不知道。後來她索性把臉盆漱口杯都拿過來了,弄得我們的懶覺再也睡不成,因為天一亮她就來敲門,說:「快起來!我要進來啦。」中午我們睡午覺的時候,她就在我們屋洗頭,洗好頭以後就靜靜地坐下來看書。只有晚上睡覺才回她屋去。

  我和大許都愛她,可是我們都不想剝奪了她給別人的一份愛,因為她似乎同樣地喜歡我們兩個人。

  我到現在還記得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度過的愉快時光。我們那裡的旱季天特別長,由於是農閒,收工又早,我們回來時天還很亮呢。大許去水井打水,我把我倆的臉盆和毛巾拿到走廊上來。他把水打回來了,我們在門前脫成赤膊,洗去身上的泥巴,這時我們可以聽見屋裡的濺水聲。我們洗完以後就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這時她就在屋裡說:「大許,小王,你們洗好啦?」「啊。」「你們別進來,我還沒好呢。」她從來不插門。等到她說「好啦」,我們就走進去。她坐在窗前的床上,嘴裡咬著髮卡。我說:「我們幹什麼?」

  「看書吧。把我的書箱子打開。」

  她有好多書,有她帶來的,還有她借來的,還有人家送給她的。她穿著我的拖鞋走過去把門打開,讓黃昏的陽光照進屋來。她喜歡躺在床上看書,用一塊塑料布墊在枕頭上,免得濕頭髮把枕頭弄濕。她還有很多孩子氣的小毛病,看書的時候會用腳趾彈出「橐橐」的聲響。開飯鐘打響的時候,她有時會發起懶來,當我們收拾起飯盒,對她說:「小紅,起來!去吃飯。」這時候她會輕輕地一笑:「我不想起來。你們給我打來吧。」我們說:「你太懶了。我們今天不想侍候你。」她會說:「那我還給你補襪子了呢!我還給你洗衣服了呢!」我們就說:「我們這是為你好,你要得懶病啦。」她慢慢坐起來,然後又躺下去。「不會的,少打一次飯得不了懶病。再說我比你們都小,你們應該讓著我。」於是我們就讓著她了。

  吃完飯,天開始暗下來,她還是躺在床上看書,過一會兒她會忽然欠起身來問:「大許,你看什麼書呢?」大許告訴她,她說:「噢。」然後躺下去,再過一會兒她又來問我,我也告訴她。她也許會高興地繼續說下去:「噢,是肖。你喜歡他嗎?」我說:「挺細膩的,不過還是不喜歡。」「哎呀,我可喜歡他呢,那老頭可精啦。」要不然就會莫名其妙地說:「喂,喂喂!你們倆都別看書啦。問你們,喜歡傑克·倫敦嗎?」我們這樣的毛頭小夥子哪會說不喜歡。她說:「他太野蠻啦。人應該會愛,像好人一樣。對!我不喜歡。」我反唇相譏:「你是小姑娘。你別傻啦。」她會高高興興地說:「對啦,我是小姑娘。」說完了就不作聲了。

  天黑到在屋裡不能看書時,我們就都到門外去坐。有時候一聲不響,看著天邊一點點暗下去,對面傣寨裡的竹梢背後泛出最後一點紅色。有時候她會給我們講小時候的一些瑣事,她講得特別有意思。她講她有一次和哥哥爬上屋頂去摘桑葚,那是一座西式的房子,尖尖的洋鐵皮頂,哥哥上樹去了。讓她坐在屋頂上等著,可是她往下一看,高極了,足有七層樓高——那是兩層樓,不過她才四五歲,當然覺得高。於是她反過身來往上爬,越爬就越打滑,一直滑到離房檐不遠的地方,嚇得她一動也不敢動,大哭起來。晚上回家以後,衣服上剮破的窟窿叫媽媽看見丁。不管媽媽怎麼問,她也沒說出哥哥來。她驕傲地說:從那時我就感到,大人的話有時可以不聽,應該正直,不出賣人,這比聽話重要得多。她還講過別的一些小事兒,我們都很愛聽。她說困難時期,她的同桌家裡孩子多,總是吃不飽。她每天給他帶一個窩頭。可是後來上中學以後他就忘了她,見了面也不理了。我們都知道這是為什麼。嘻,我們上中學時也不敢和女同學來往,為了做個正派人。總之,我們漸漸發現她是個特別好的女孩子,她什麼也不怕。她本能地憎惡任何虛偽,讚美光明,在我們困惑的地方,她可以毫不費力地指出什麼是對的。我覺得她比我們倆加起來還聰明得多。

  因為我們三個人形影不離,大家漸漸把我們看成怪人。他們看見我們一起走過來都帶著寬容的微笑。他們還是喜歡我們的。有一次我遠遠聽見幾個老職工說:「三個挺好的孩子,都是教導員給害的。」原來他們認為我們得了某種神經病。後來我告訴大許和小紅,他們都覺得好笑。不管怎麼說,我們願意在一起,讓他們去說吧。

  後來隊長派活也把我們三個派到一塊,通常都是三個人單獨在一塊幹活。可是有某種默契,就是我們必須不挑活。開頭是讓我們三個去田裡把稻草拉回來。我們趕著三輛牛車。一般女同志不適合趕牛車,因為牛有時候會調皮。可是邢紅趕得很好。我們趕上車到地裡去。旱季的天空是青白色的,地平線上白茫茫,田野裡光禿禿。太陽從天上惡狠狠地曬下來,連一片雲也沒有。稻草幹得發脆,好像雞蛋殼一樣。我們往車上扔稻草的時候,邢紅站在車頂上接著。她穿著我們的破衣服,衣服顯得又大又肥,她的樣子好玩極了。我們把稻草捆拼命地往上扔,一直扔到她抱怨起來:「慢一點啊!」等我們停下手來,她就趴在稻草上笑著說:「你們真偉大,不過還是慢一點。」如果我們再快扔,她就躺下不動,直到我們扔上去的草把她埋起來,她才從草裡鑽出來,飛快地把草碼好,還高興地喊:「來吧,我不怕。我比你們快!」然後我們就拉著三個稻草垛回去。我們運的稻草比六輛車運的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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