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地久天長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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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他呀,中午他肯定不回來!這太陽要把他鼻子曬脫皮。好啦,我來叫你。再見!」 中午吃完了飯,我躺在床上想心事。忽然聽見窗前有人叫:「小王,快出來。」我一看是她,就從窗口爬出去。我們兩個叫上大許,她領著我們從菜地後面的樹林往河邊走。我問她:「怎麼不走大路?」她說:「小河邊有人洗衣服。好傢伙,真不怕熱!」 我們從樹林裡出來,果然看見小河邊上有個人在洗衣服,把小橋堵上了。於是我們繞到小河拐彎的地方,從老鄉壘的攔魚小壩上過了河,又在路邊的溝裡走了好長一段到了大河邊上,頭都曬暈了。 大河裡的水在旱季是很清的,就是太淺,最深的地方才不過齊胸深,又太急。邢紅穿了一件綠色的游泳衣,在水裡又踢又打,連水裡的沙子都濺了出來。大許下了水,他情緒很陰沉,涮了涮又到岸上去坐著。我在水最深流最急的地方站定,讓流水猛烈地沖著胸口,心裡倒輕鬆了一點。我看著她在淺水處瘋,心裡有點高興。我想過去,但是又不好意思。直到她叫我們:「大許,小王,你們都過來!」 我們膛水過了河,到她身邊去。她指著清清的河水裡一些閃光的小片說:「這是什麼?」河水中有一些閃光的小薄片,被水流沖得旋轉著,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她跪在沙灘上,用手掬起一捧水,端到眼前,那些小薄片沉下去了。我告訴她這是雲母,她有點失望地把水放了,說:「我還當是金子呢。」 這一回就連大許都笑了一聲。她讓我們坐在她身邊。這個地方很隱蔽:河在這裡轉了個大彎,河岸上長著很高的茅草,從哪兒都看不到。她說:「我有一件紅游泳衣,可是我拿了明明的綠游泳衣。怎麼樣,我想的不錯吧?」 我說:「什麼不錯?」 04 「嗐!紅的暴露目標呀!」 我們又忍不住笑了一笑。我說:「要是被人發現我們不在,你穿隱身衣也沒用了。我看我們還是早點回去為妙。」大許默默地點點頭。她說:「忙什麼?先到對面樹蔭下坐一會。」 到了那兒,她把一件洗白了的破軍裝披在肩上,從衣服兜裡掏出兩張紙說:「這是我的檢查,你們看看。」 她的檢查就是一個最缺乏幽默感的人看了也要笑出聲來。開頭說的是:「敬愛的教導員:祖國山河紅旗飄,六億神州盡舜堯。在一片革命歌聲中,我們迎來了七十年代第一春!」結尾是:「我的水平不高,毛著活學活用得不好,檢查之中如有不符合毛澤東思想之處,請教導員指正。」中間盡是一片胡說八道,好像是篇批判稿,說什麼,寶像的被毀壞,是由於國際帝修反的破壞。說到事情的過程,只有一行字,「可能是我們三人中任何一個弄壞的,鬥私批修地說,尤其可能是我。」總之,你看了她的檢討,猜不出她說的是什麼。她說:「我把會計室的報紙全翻遍啦。」她又要大許拿他寫的來看看,大許不給她。原來邢紅上午去找他,他還沒有寫。我說:「要是寫了就拿來看看,別怕,我寫的也給她看過。你還信不過我們?」 大許低著頭說:「我怎麼會?你們對我太好了。你們要看就看吧。」他掏出來遞給她。那紙上總共三行字,寫的有核桃大小:「割破寶像的就是我,我是在蓋穀子時用刀子裁席子裁破的,是無意的,請領導上批判教育。檢討人:許得明。」 邢紅抬起頭微微一笑,說:「我早就知道你要這麼寫!」她把這張紙哧地撕了,扔到河裡。她冷笑著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寫?以為這麼寫了我們就不受連累?傻!我們都說沒記清,你要咬我們一口?還是怕我們以後說出來?你聽著,我以後要是告訴除咱們三個人之外的任何人,就是王八!」 我倆都笑了。這麼一個女孩子一本正經地賭咒可真好玩。我說:「我也是。絕不告訴別人。」 大許皺著眉說:「可是我確實撕了寶像。不說,對嗎?」 聽了這種話,我感到沉重。不管怎麼說,我們在向組織隱瞞一個重大問題,這是不可寬恕的。可是邢紅說:「你多笨哪!明擺著教導員要整你,你還要自己送上門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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