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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舅舅在堿場勞改時,每天都要去砸堿。據他後來說,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他穿了一件藍大衣,裡面填了再生毛,拖著那副大腳鐐,肩上扛了十字鎬,在白花花的堿灘上走。那地方的風很是厲害,太陽光也很厲害,假如不戴個墨鏡,就會得雪盲,堿層和雪一樣反光。如前所述,我舅舅沒有墨鏡,就閉著眼睛走。小舅媽跟在後面,身穿呢子制服,足蹬高統皮靴,腰束武裝帶,顯得很是英勇。她把大簷帽的帶子放下來,扣在下巴上。走了一陣子,她說:站住,王犯!這兒沒人了,把腳鐐開了罷。我舅舅蹲下去擰腳鐐,並且說:報告管教,擰不動,螺絲鏽住了!小舅媽說:笨蛋!我舅舅說:這能怪我嗎?又是鹽又是堿的。他的意思是說,又是鹽又是堿,鐵器很快就會鏽。小舅媽說:往上撒尿,濕了好擰。我舅舅說他沒有尿。其實他是有潔癖,不想擰尿濕的羅絲。小舅媽猶豫了一陣說:其實我倒有尿棗算了,往前走。我舅舅站起身來,扛住十字鎬,接著走。在雪白的堿灘上,除了稀疏的枯黃蘆葦什麼都沒有。走著走著小舅媽又叫我舅舅站住,她解下武裝帶掛在我舅舅脖子上,走向一叢蘆葦,在那裡蹲下來尿尿。然後他們又繼續往前走,此時我舅舅不但扛著鎬頭,脖子上還有一條武裝帶、一支手槍、一根警棍,走起路來東歪西倒,完全是一副怪模樣。後來,我舅舅找到了一片堿厚的地方,把藍大衣脫掉鋪在地上,把武裝帶放在旁邊,就走開,揮動十字鎬砸堿。小舅媽繞著他嘎吱嘎吱地走了很多圈,手裡掂著那根警棍。然後她站住,從左邊衣袋裡掏出一條紅絲巾,束在脖子上,從右衣袋裡掏出一副墨鏡戴上,走到藍大衣旁邊,脫掉所有的衣服,躺在藍大衣上面,攤開白晰的身體,開始日光浴。

  過了不久,那個白晰的身體就變得紅撲撲的了。與此同時,我舅舅迎著冷風,流著清水鼻涕,揮著十字鎬,在砸堿。有時小舅媽懶洋洋地喊一聲:王犯!他就扔下十字鎬,希裡嘩啦地奔過去說:報告管教,犯人到。但小舅媽又沒什麼正經事,只是要他看看她。我舅舅就弓下腰去,流著清水鼻涕,在冷風裡眯著眼,看了老半天。然後小舅媽問他怎麼樣,我舅舅拿袖子擦著鼻涕,用低沉的嗓音含混不清地說:好看,好看!小舅媽很是滿意,就說:好啦,看夠了吧?去幹活吧。我舅舅又希裡嘩啦地走了回去,心裡嘀咕道:什麼叫「看夠了吧」?又不是我要看的!這麼奔來跑去,還不如帶個望遠鏡哪。說到用望遠鏡看女人,我舅舅是有傳統的。他家裡有各種望遠鏡棗蔡司牌的、奧林巴司的,還有一架從前蘇聯買回來的炮隊鏡。他經常伏在鏡前,一看就是半小時,那架式就像蘇軍元帥朱可夫。有人說,被人盯著看就會心驚膽戰,六神無主。他家附近的女孩子經常走著走著犯起迷糊,一下撞上了電線杆;後來她們出門總打著陽傘,這樣我舅舅從樓上就看不到了。現在小舅媽躺在那裡讓他看,又沒打傘,他還不想看,真叫作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舅舅在堿場時垂頭喪氣,小舅媽卻不是這樣。她曬夠了太陽,就穿上靴子站了起來,走進冷風,來到我舅舅身邊說:王犯,你也去曬曬太陽,我來砸一會,說完就搶過十字鎬掄了起來,而我舅舅則走到藍大衣上躺下。這時假如有拉堿的拖拉機從遠處駛過,上面的人就會對小舅媽發出叫喊,亂打呼哨。這是因為小舅媽除了脖子上系的紅絲巾鼻樑上的墨鏡和雞皮疙瘩,渾身上下一無所有。堿場有好幾台拖拉機,冒著黑煙在荒原上跑來跑去,就像十九世紀的火輪船。那個地方天藍得發紫,風冷得像水,堿又白又亮,空氣乾燥得使皮膚發澀。我舅舅閉上了眼睛,想要在太陽底下做個夢。失意的人總是喜歡做夢。他在堿場時三十八歲,四肢攤開地躺在鹼地上睡著了。後來,小舅媽踢了他一腳說:起來,王犯!你這不叫曬太陽,叫作捂痱子。這是指我舅舅穿著衣服在太陽底下睡覺而言。考慮到當時是在戶外,氣溫在零下,這種說法有不盡不實之處。小舅媽俯下身去,把他的褲子從腿上拽了下來,一直拽到腳鐐上。

  假如說我舅舅有過身長八米的時刻,就指那一回。然後她又俯下身去,用暴烈的動作解開他破棉襖上的四個扣子,把衣襟敞開。我舅舅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紅彤彤的女人騎在他身上,頸上的紅絲巾和頭髮就如野馬的鬃毛一樣飛揚。他又把眼睛閉上。這些動作雖有性的意味,但也可以看作管教對犯人的關心。要知道農場伙食不好,曬他一曬,可以補充維生素D,防止缺鈣。做完了這件事,小舅媽離開了我舅舅的身體,在他身邊坐下,從自己的制服口袋裡掏出一盒香煙,取出一支放在嘴上,又拿出一個防風打火機,正要給自己點火,又改變了主意。她用手掌和打火機在我舅舅胸前一拍,說道:起來,王犯!一點規矩都不懂嗎?我舅舅應聲而起,偎依在她身邊,給她點燃了香煙。以後小舅媽每次叼上煙,我舅舅伸手來要打火機,並且說:報告管教!我懂規矩啦!後來,我舅舅在堿灘上躺成一個大字,風把刨碎的堿屑吹過來,落在皮膚上,就如火花一樣的燙。白色的堿末在他身體上消失了,變成一個個小紅點。小舅媽把吸剩的半支煙插進他嘴裡,他就接著吸起來。然後,她就爬到他身上和他做愛,頭髮和紅絲巾一起飄動。而我小舅舅一吸一呼,鼻子嘴巴一起冒出煙來。後來他抬起頭來往下面看去,並且說:報告管教!要不要戴套?小舅媽則說:你躺好了,少操這份心!他就躺下來,看天上一些零零散散的雲。後來小舅媽在他臉上拍了一下,他又轉回頭來看小舅媽,並且說道:報告管教!你拍我幹什麼?我舅舅原來是個輕浮的人,經過堿場的生活之後就穩重了。這和故事發生的地點有一定的關係。那地方是一片大堿灘,堿灘的中間有個黑糊糊的凹地,用蛇形鐵絲網圍著,裡面有幾十個帳蓬,帳蓬中間有一條水溝,水溝的盡頭是一排水管子。日暮時分,我舅舅和一群人混在一起刷飯盒。

  水管裡流出的水帶有鹼性,所以飯盒也很好刷。在此之前,我舅舅和舅媽在帳蓬裡吃飯。那個帳蓬是厚帆布做的,中間掛了一個電燈泡。小舅媽岔開雙腿,雄踞在鋪蓋卷上抬頭吃著飯,她的飯盒裡是白米飯、白菜心,還有幾片香腸。小舅雙腿併攏,坐在一個馬紮上低頭吃飯,他的飯盒裡是陳倉黃米、白菜幫子,沒有香腸。小舅媽哼了一聲:「哞」,我舅舅把碗遞了過去。小舅媽把香腸給了他。我舅又把飯盒拿了回去,接著吃。此時小舅媽對他怒目而視,並且趕緊把自己嘴裡的飯咽了下去,說道:王犯!連個謝謝也不說嗎?我舅舅應聲答道:是!謝謝!小舅媽又說:謝謝什麼?我舅舅猶豫了一下,答道:謝謝大姐!小舅媽就沉吟起來,沉吟的原故是我舅舅比她大十五歲。等到飯都吃完,她才敲了一下飯盒說:王犯!我覺得你還是叫我管教比較好。我舅舅答應了一聲,就拿了飯盒出去刷。小舅媽又沉吟了一陣,感覺非常之好,就開始捧腹大笑。她覺得我舅舅很逗,自己也很逗,這種生活非常之好。我舅舅覺得自己一點也不逗,小舅媽也不逗。這種生活非常的不好。儘管如此,他還是愛小舅媽,因為他別無選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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