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小波 > 2010 >  上一頁    下一頁


  王二來上班的時候,已經是最後一個。他從摩托車座位下面的工具箱裡拿出一個塑料水箱,走進那間房子,有一個大號的洋鐵壺放在小小的門廳裡,旁邊放了一個量杯,王二從水箱裡量出一升水,倒進水壺裡,然後旋緊蓋子,把水箱放到一個架子上——那上面已經故了四十多個水箱,每個水箱上都有一塊橡皮膏,寫著名字。然後他脫掉大衣,走到水池子前面,擰開水管子,裡面就流出一種棕色的流體——這種東西被叫做自來水。王二從水池邊拿起一條試紙試了,發現它是中性的,就在裡面洗了手。不管它是不是中性,都沒人敢在裡面洗臉。因此他拿出了一塊濕式的衛生紙巾,先擦了臉,又擦了手,然後走進大廳。這是一種精細的作風,和數盲作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開大會時,你常能看到領導在主席臺上倒一塑料杯礦泉水,喝上幾口,把剩下的扔在那裡,過一會再去倒一杯。等開完了會,滿桌子都是盛水的杯子。造就叫領導風度。好在這些水也不會浪費,我們當然不肯喝,想喝也喝不著。保安員都喝了,他們也渴。水這種東西,可不止是H2O而己。

  因為每人每天只有五公升的飲水,所以燒茶的開水都要大家平攤。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當然想利用一下自來水——這種水是直接從河裡抽上來的,沒有經過處理——就算不能達到飲用的標準,能洗澡也成。有時候它是鹹的,這不要緊,因為不管怎麼說,它總比海水談,甚至可以考慮用電滲析。有時含酸,有時含堿,這可以用堿或酸來中和。有時候水裡含有大量的苯、廢油,多到可以用離心機分離出來當燃料,有時候又什麼都不含。有時它是紅的,有時它是綠的,有時是黃的——水管裡竟會流出屎湯子——這就要看上游的小工廠往河裡倒什麼了。有時候他們倒酸,有時倒堿,有時倒有機毒物,有時倒大糞。要淨化這種水,就要造出一個無所不能的淨化系統,能從酸、堿、有機毒物甚至屎裡提取飲用水。這對於科班出身的工程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我們四十一個人裡有四十個是半路出家。除此之外,還有兩個辦法可以解決洗澡問題,其一是在夏天到海裡去游泳,上岸後用砂子把身上的柴油漬擦去,然後用毛巾蘸飲水擦,因為柴油漬總不能擦得很乾淨,故而洗了以後像匹梅花鹿;另一個辦法是在冬天用蒸餾水來洗澡——我們有利用榮油機廢熱制蒸餾水的設備。蒸餾水雖然無色透明,但也不乾淨。洗這種澡鼻子一定要靈,聞見汽油味不要大驚小怪;酚味也不壞,這是一種消毒刑;聞見騷味也不怕,有人說尿對頭髮好。假如聞見了苯味,就要毫不猶豫地從噴頭下逃開,躲開一切熱蒸汽,赤身裸體逃到寒風裡去。苯中毒是無藥可醫的毛病,死以前還會腫成一個大水泡,像海裡的水母一樣半透明。同事們說,洗澡這件事要量力而行,並且要有措施。跑得慢的手邊要有防毒面具,女孩子要穿三點式,但是老大哥和有病的不准洗。他們堅決勸阻我在冬天洗澡,雖然我自己說,老夫四十有八不為夭壽,但他們還是不讓我在乾淨和肺炎之間一搏,並且說,現在我們需要你,等你得了數盲症,幹什麼我們都不管。所以我只好髒兮兮地忍著。

  我到現在還在設計淨水器,一想就是七八個小時,把腦子都想疼了。一種可能是我終於造出了巧奪天工的淨水器,從此可以得到無限的乾淨水,這當然美妙無比。但我也知道遙遙無期。另一種可能是我沒有造出這樣的淨水器就死掉了,死了就不再需要水,問題也解決了;但也是遙遙無期。最好的一種可能性是我得了數盲症,從此也沒了水的問題。

  3

  王二坐在繪圖桌前的高腳凳上,手裡拿了一把飛魚形的刀子在削鉛筆。那刀子有一斤多重,本身是一件工藝品,除了削鉛筆,還可以用來削蘋果、切菜、殺人。現在的每一把刀子都是這樣笨重,這是因為每把刀子都是鑄鐵做的,雖然是優質的球墨鑄鐵,但畢竟不像鋼材那樣可以做得輕巧。他在考慮圖板上的柴油機時,心裡想的也全是球墨鑄鐵,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考慮像金子一樣貴重的進口鋼材。除此之外,鋼是危險品,要特批,報告打上去,一年也批不回來。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只能設計出些粗笨、低效的東西,這是可以原諒的。只不過他的設計比合理的粗笨還要粗笨,比合理的低效還要低效,這就是不能原諒的了。他只能在另一個領域施展想像力;把柴油機做成巧奪天工的形狀,有些像老虎,有些像鯉魚,有些什麼都不像,但是看上去尚屬順眼。不管做成什麼樣子,粗笨和低效都不能改變,而且像這樣稀奇古怪的東西根本不能大批生產,每種只能造個三五台,然後就被世界各國的藝術館買了去,和貝撫的烏木雕、尼泊爾的手織地毯陳列在一起。如今全世界所有的藝術經紀人都知道中國有個「WangTwo」,但是不知道他是個工程師,只知道他是個結合了後工業社會和民族藝術的雕塑家。這樣他的設計給國家掙了一些外匯,但是到底有多少,他自己不知道。這是國家機密。

  有一件事我們尚未提到,就是王二和他技術部的絕大多數同仁一祥,雖然現在做著技術工作,但是他們的生活並不是在工學院裡開始的。王二本人從工藝美術學院畢業,同事則來自音樂學院、美術學院、中文系、哲學系、歌劇院等等;是一鍋偏向藝術和人文學科的大雜燴,但是這鍋雜燴在這一點上是一致的:每個人的檔案裡,在最後學歷一條上,都有「速校二年」一條。這是因為隨著數盲症的蔓延,所有未患這種病的人都有義務改行,到「速成學校」突擊學習技術學科,然後走上新的崗位。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原來的工程師患起數盲症來很快,改行的工程師卻比較耐久。他們是科技精英,雖然假如沒有數盲症這件事的話就夠不上精英,只能叫做蹩腳貨。就以我自己來說,就曾找領導談過多次,說明自己在速校把數學老師氣得吐血的事實。領導上聽了以後只給了這樣的指示:加強業務學習——水平低是好事,還有提高的餘地,所以我們不怕水平低。我說我快五十了,沒法提高。他卻說五十很年輕。我問多少歲不年輕,他說是二十,同時伸出三個指頭,幾乎把我氣死。和數盲辯理行不通。順便說一句,數學老師吐血是真的,但他有三期肺癆;而且不是氣的,而是笑的。上課時他講不動了,就讓大家講故事。我講了個下流笑話,他吐了血,後來就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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