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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兩點鐘


  01

  夜裡兩點鐘是最壞的時候,這時候你又困又冷,假如還不能上床睡覺,心情會很惡劣,壞念頭也會油然而生……兩點鐘我坐在廚房裡,聽見有人在捅樓下的門。我認為他是個賊——雖然可能有人回來晚了,找不著鑰匙,在那裡瞎捅,不管是哪種情形,我都該下樓去看看。但我懶得動彈,住在這房子裡的人不能指望夜裡兩點鐘回來還有人給他開門,要是賊那就更好了:我就坐在這裡等他。等他撬開了門,走進二樓的廚房時,我告訴他:他走錯門了,這座破樓裡住了七個窮學生。他馬上會明白,這房子裡沒什麼可偷的。也許他會說:sorry,撬壞了你的門,也許什麼都不說——失望時最能考驗一個人的教養,門壞了我不心疼:它是房東的,但我喜歡看到別人有教養。不說sorry我就罵他……當然,是用中文罵,讓他聽不懂。他身上沒准還帶著槍哪,聽懂了就該拿槍打我了。

  十年前我在美國,有天夜裡睡不著覺,坐在廚房裡看書,情形就是這樣的。那座房子是座搖搖晃晃的木板樓,板縫裡滿是蟑螂,殺不淨打不光。那間廚房點著一盞慘白的燈,冷冷清清,燈光下有個龐大的電冰箱,不時發出嗡嗡的聲音。說句實在話,我的腦袋也在嗡嗡地響,聲音好像比冰箱還大。困得腦袋嗡嗡響時,誰部會覺得頭大。這使我覺得自己沒長腦袋,長了一個塗著白瓷漆的GE冰箱……

  響了半天以後,門開了,是用鑰匙打開的。有人上了樓梯,一步三登地走上樓來。在一團漆黑之中又輕又穩地走上一道搖搖晃晃的木樓梯,說明此人有一雙很強壯的腿。此人必是住在三樓的小宋:這孩子高考時一下考中了兩所大學:一所是成都體院,另一所是東北工學院。後一所不說明什麼,前一所則說明他能把百米跑到十一秒多,而且一氣能做一百多個俯臥撐——這真是叫人羡慕的本領,但最後他還是上了後一所大學,畢業後到這裡來留學。我朝書本俯下身來:叫他看見我的正臉不好。小宋和我不壞,我沒有汽車時,常搭他的便車去買東西,他還帶我上考過駕照……算是個朋友吧,雖然也沒有什麼真正的交情。我覺得他該去當賊,因為他走路這麼輕。再說,他跑得很快,別人也逮不注他,我要是有這麼一雙快腿,肯定不念書了,去當賊——當然,這是夜裡兩點鐘的想法……

  小宋念了工科——這原也不壞,而且他還要讀博士。這樣就加入了我們這一群。假如你還年輕,請聽聽我的勸告:你別去念文科和理科,最好人念點別的。不管念哪一科,千萬別讀博士。念博士曠日持久久,總是畢不了業——就像我老婆那樣,好不容易把學分讀夠,該答辯論文了,她又要撒癔症。博士這個詞,意思就是倒黴蛋……我有十幾年沒有小宋的消息,他的博士拿到了吧。我猜他現在正做博士後,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學問大了不好找事做:美國是這樣,中國也足這樣。現在言歸正傳,說說那天夜裡的事:腳步聲經過我的門口停住了,等了一會還沒有動靜。我無可奈何地轉過身來——果然是小宋。我真不願意看到他——我也不願意看到任何人。夜裡兩點鐘不睡,坐在廚房裡,這不是什麼好景象。他戴著白邊眼鏡,鏡上反著白光,表情呆滯——這也不足為怪,夜裡兩三點鐘,誰不困。他先是呆呆地看著我,然後小聲說道:嗨。我也說:嗨。夜裡兩點鐘,打過這樣的招呼就夠了。但他悄悄地走了進來,在我對面坐下,看看我的樣子,說道:明天考試嗎?我說:不。我老婆明天要答辨論文。如果他再問,我就告訴他:我老婆每隔半分鐘就要翻一次身,差不多是在床上打滾。天一黑她就睡下了,一直滾到了現在。自從插隊回來,很少見到驢,所以很少見到誰這樣翻滾。每隔十分鐘她都要問一句:現在幾點了,聽聲音毫無睡意,所以我才到廚房裡來熬夜。告訴他好一些,免得他以為我們兩口子打架了。但小宋沒有再問,他拿起那本霍夫曼看了看,說道:這本書現在在你這兒了……

  有關這本霍夫曼,有個典故。准要是上了數學系的代數課,誰就需要這本書,因為它是課本。有兩個途徑可以得到它:其一是到書店上買一本。這本書著實不便宜,要花掉半個月的飯錢,另一個途徑是到圖書館借。圖書館只有這麼一本,誰先借到准就能把它霸住。先惜到的人有資格續借,沒借到的人只好去買了。我很不願意回想起這件事:我三十六歲時還在學校裡念書——這個年齡比爾·蓋茨已經是億萬富翁了——所用的教科書還是借的。排在我後面的人借不到書,就指著我的名字罵……

  小宋拿著這本書,看了一會兒(我覺得他很怪:這又不是金庸古龍的小說,是個教科書,有這麼拿著看的嗎?)又把它小心地放在桌面上,小聲問道:有喝的嗎?我朝冰箱努了努嘴。於是他找出了那瓶可樂,一口就喝掉了半升——喝別人的飲料就是這麼過癮。下回我也找個由頭到三樓上逛逛,把他的可樂也喝掉半瓶——我猜他是在系裡帶實驗課,有學生實驗做不完,他只好陪著,一直陪到了後半夜——這份助教的錢掙得真是不容易。他又何必讀博士呢?讀個碩士就去找工作,比受這份罪不強得多——活又說回來,我又何必要念這個霍夫曼,我是讀文科的,學數學系的代數幹什麼……這件事說起來窩心:那年代閑著沒事,修了數學系的代數和數學分析學的時候還明白,現在全忘了,等於白修——那一年我三十六歲,不是二十六歲。要是這麼胡扯,就沒了邊際。還是說說小宋帶實驗的事吧。假如他對學生說:別做了,早點去睡吧。學生必然不樂意:工科的學生實驗要算分的,沒做出結果就是零分。這個毛頭小子必然答道:我交了學費了!美國人在這方面很庸俗,什麼事都要扯到錢上去——既然交了學費,就有權利使用試驗室。他才不管你困不困。假如你說:我教給你怎麼做;或者乾脆說:拿過來吧,我給你做!那個不知好歹的東西還要說:不,謝謝你,我要自己做出來。於是你只好眼睜睜地看這個手比腳笨的傢伙在實驗臺上亂捅。在十二點之前,你恨不得拿刀子宰了他。到了十二點以後,你就沒這份心了。你會找東西靠著,睜著眼睛打盹。說起來也怪,我這顆腦袋困得像電冰箱一樣嗡嗡響,冒出來的念頭還真不少。喝完了可樂,他在我對面坐下了,看來他是想找我聊天,好啊,聊罷,夜裡兩點,真是聊天的好時候。但他又不說話,只管傻愣愣地看著我,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有什麼好看的?

  02

  我覺得自己是個忠厚的人,但是不如為什麼,滿腦子都是些尖酸刻薄的話。這要怪這個時辰:夜裡兩點鐘好人都睡了,醒著的必是壞人。平常天一黑,我就睡得像個死人。可那天晚上睡不著,因為我老婆在身邊打著滾。開頭我勸她吃片安眠藥,她不肯屹,說是怕第二天沒精神。後來我叫她數綿羊:一隻羊、兩隻羊,最後數出一大群來。想到自己有這麼多羊,就會心滿意足地睡著了。她說她一直在數,不管用。再後來我說:咱們倆幹好事,幹完就能睡了。她說:別扯淡了。最後她朝我大吼一聲:你這麼胡扯八道,我怎麼睡啊!我看幫不上什麼忙,就到廚房裡來看書了,然後每隔一個鐘頭,她又到廚房裡來看我,問我怎麼不睡覺,我說我也睡不著——其實這是假話,我困死了,覺得書上的字都是綠的。我覺得我老婆那晚上的態度十足可惡。小宋看了看我的臉色說:你困不困,我說不困,其實我心裡想的是:我老婆好久沒動靜,大概睡著了;這樣我也可以回去睡了;所以我們的談話要簡短些才好……

  小宋的臉色不好:也可能是燈光的緣故,他臉色發灰。我覺得他心裡有鬼。他搖頭晃腦,過了好一會才說:這兩天我去看親戚了。我說噢。過了一會兒,又加上一句:怪不得這兩天都沒看見你。說來不好意思,小宋兩天不在,我都沒發現。他要是在三樓上死了,我也發現不了……不過這也不能怪我:這兩天我都在圍著老婆轉。小宋說:這兩天都沒課,然後又猶猶豫豫地不往下說了。忽然之間,我心裡起了一陣狐疑:他會不會看完了親戚回來,在路上撞死了一個人?然後他把死人裝在行李箱裡帶了回來。現在他想叫我陪他去埋死人……如果他要和我說這件事,我就要勸他去投案自首。我倒不是膽小怕事,主要是因為把人撞死已經很不對,再把他偷偷一埋,那就太缺德了。小宋又接著說下去:我這個親戚住在Youngstown,那地方你也去過——順著76號公路開出去,大概走一個鐘頭,那兒有個大立交橋……

  小宋說得不錯:那地方我果然是去過。那座立交橋通到一個集市,那裡的東西很便宜;我去過好幾次,每次都是搭小宋的車。從橋上往下看,下面是一條土路,兩邊都是森林。路邊有個很大的汽車旅館,門窗都用木板釘住。那地方荒得很,根本就沒有人。他大概就在那裡撞死了人……我看著燈泡發愣,影影綽綽聽小宋說那個沒人的立交橋下——現在那裡有人了,因為正在修新的公路。汽車旅館裡住滿了工人,他那個親戚正在經營那家旅館。這叫胡扯些什麼,他這個親戚到我們這裡來過,尖嘴猴腮一個南方人。說是給人當大廚的,還給我們露了一手,炒了幾個菜,都很難吃——牛肉老得像鞋底,油菜被他一炒就只剩些絲——這人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火候。難怪老闆要把他炒掉,當時他在到處找工作,這只是三個月前的事。怎麼這麼快就開起旅館了?那家旅館有四五排房子,占地快有一百畝了。我說:那旅館還不得有一百多間房子?他說還要多。按月出租,一人單住一間,一月四五百塊錢,兩人合住另加錢。每月總有近十萬的收入。我想了想說:你的親戚一定是中了六合彩,買這麼大一片房子。小宋笑了起來說:哪是買的,我這個親戚連彩票都買不起。我說:喔。原來是租的。他說也不是。這就怪了,難道是揀的不成。小宋說:這回你說得差不多。這就怪了,哪有揀旅館的?我怎麼沒揀著?

  小宋這位親戚有四十多歲了,既沒有簽證,也沒有護照,更不是美國公民,我也不知他是怎麼來的。他不但沒手藝,人也夠懶,哪個老闆都看不中他。所以開著一輛破車,出來找工作——我猜他也沒有駕駛執照。那人瘦幹幹的,長著幾根黃鬍子,醒著時也像在昏睡狀態中……這種人什麼都敢幹,現在居然開起旅館來了。你知道這事情怎麼發生的嗎?他走到這立交僑下,在這個沒人的旅館裡打尖,忽然來了幾個築路工人,見他呆在裡面,問他認不認識老闆——這幾個人要找住的地方。此人靈機一動,說道:我就是老闆。你們要住房,就幫我把封窗的木板拆下來。美國工人幫他把房子打開,還修理了房子,不但沒要工錢,還倒給他一筆房錢。此後一傳十十傳百,工地上的人都到他這裡來住,把房子都住滿了。這是包租房子,和開旅館不同,不管床單被褥,沒有房間服務,只是白拿房錢。還有一件妙事:那旅館裡有水有電,就是沒人來收水電錢。小宋問我對此有什麼看法。我想了想答道:沒什麼看法。現在是夜裡兩點,我整個腦子像一塊木爪。想要有看法,得等到明天了。但我覺得美國的有錢人似乎太多了一點,到處祁有沒人的房子,把門窗一封,主人不知幹啥去了。小宋聽了點點頭,說道:這不也是一種看法嗎?我又補上了一句話:親戚畢竟是親戚嘛。他聽了點點頭,說:說得對,然後就不說話了。

  現在我又想起了小宋的那個親戚,此人和從溫州到北京來練攤的大叔們樣子差不多。這些大叔賣的十足假貨,在地鐵站上買票從不排隊,還隨地吐痰。此人可能還在76號公路下開旅館——一年掙一百萬,這麼多年就是一千萬了,合人民幣早上億了——有這麼多錢可真讓人羡慕啊。那家旅館空著的時候,我老從它門前過:我怎麼就沒想過闖進去呢。說句實在話,美國沒人的房子實在是太多了。

  03

  夜裡兩點鐘我和小宋聊天,忽然想起了去年冬天,我們兩口子到佛羅里達去玩,遇上了一條垃圾蟲。和我們一道的還有我哥哥。家兄在國內是學中國古典哲學的,也出來念博士。放假時他閑著沒事,我接他出來散散心。一散散到了Keywest,這地方是美國的最南端的一個群島,是旅遊勝地,島上寸土寸金。別的不要說,連宿營地裡的帳篷位都貴,在那兒露營一天,換個地方能住很好的房間。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空房子也很多……我們在閒逛時闖進了一座沒人的別墅,在房門前休息,忽然冒出個人來,問我們認不認得此地的業主。那個人留一撮山羊鬍子,大約有三十來歲,穿一身油脂麻花的工作服。這就是那條垃圾蟲了……他開著很少見的一輛中型卡車——我四五歲時在北京見過這種車,好像是叫萬國牌。此人修理汽車的本領肯定很不錯。

  該垃圾蟲說,看到海邊有幾條破船,假如業主不要了,他想把它們搬走。我們當然不認識業主——說完了這幾句話,他沒馬上走開,和我們聊了起來——就和現在一樣。但當時可不是夜裡兩點鐘。你猜猜聊什麼,哲學。此人自稱是老子的信徒,他說,根據老子的學說,應該物盡其用,不可以暴殄天物;美國人太浪費了,老把挺好的東西扔掉,他自己雖是美國人,也看不慣這種作風。所以別人扔的他都要揀起來,修好,再賣錢——我一點都不記得老子有這種主張。我只覺得他是在順嘴胡扯,掩飾自己揀垃圾的行徑,但家兄以為他說得有理論依據。不唯如此,他們聊得還甚為投機。眼見得話題與魏晉秦漢無緣,直奔先秦而去,聽著聽著我就聽不懂了,這個老美還冒出些中文來,怪腔怪調,半可解半不可解。說來也怪,這傢伙不會講中國話,但能念出不少原文——據說是按拼音背的。我哥哥的碩士論文題目是公孫龍和惠施,還能和他扯一氣。要是換了我,早就傻了。就是這條垃圾蟲說:美國的有錢人大多,就在這個寸土寸金的島(我記得是叫馬拉松島)上,還有無數的房子成年空著。在廚房裡,我和小宋談起這件事。小宋打斷我說:這件事你講過,我知道。你哥哥還說,這個垃圾蟲是他見過的最有學問的人。別人聽過的故事,再給他講一遍,是有點尷尬。我搖搖頭不說話了。

  有關這條垃圾蟲的事,小宋聽過,你未必聽過。那人長了一嘴黃鬍子,頭髮很髒,身上很破,看上去和個流浪漢沒兩樣——要是在中國,就該說他活像是建築工地上的民工——但我哥哥對他的學養甚為佩服,和他分手之後,家兄開始悶悶不樂,開車走到半路上,只聽他在後座上長歎一聲:學哲學的怎麼是這個樣了!後來我哥哥拿到了學位,沒有去做學問,改行做生意去了。我沒有去做生意,但我怎麼也看不慣富人的作風。每天早上我去上學,都要經過一個富人的庭院:那地方真大,占了整整一個街區,荒草離離的院子中央,有座三層的石頭樓房。已經三年了,我天天從那裡過,就是沒見過裡面有人,這種事叫人看了真是有氣……

  我哥哥和收垃圾的談了半天,對他的見解很佩服,就說:你可以出本書,談談這些事情。那人順嘴帶出一句他媽的來,說道:Mr王,出書是要貼錢的呀。看來收垃圾的收入有限,不足以貼補出書。後來他面帶微笑地說:咱們這麼聊聊,不也是挺好的嗎——這種微笑裡帶著點苦味。現在這位老子的信徒大概還在海天一色的馬拉松島上收著垃圾,遇到中國來的高明之士,就和他談談哲學——與俗世無爭,這種生活大有犬儒的遺風。但我不信他真有這麼達觀,因為一說到出書,他嘴裡就帶「他媽的」。儘管是老子的信徒,錢對他還是挺有用處。我現在也想說句他媽的,我有好幾部書稿在出版社裡壓著呢,一壓就是幾年,社裡的人總在嘀咕著銷路。他們說,這本書肯定要招來麻煩,要是銷路好,還值得一干……歸根結底還是想賺錢。要是我有錢,就可以說,老子自費出書,你們給我先印出來再說——拿最好的紙,用最好的裝幀,我可不要那些上小攤的破爛。有件事大家都知道:一本書要是顧及銷路的話,作者的尊嚴就保不住了。

  有關家兄,還可以說得再多些,他原來的專業是中國邏輯史——這個名字怪怪的。到了美國,他修符號邏輯。這門課很困難,眼見得他頭上的毛一天比一天少。要是在本世紀初年,這門科學很受重視,全世界的人都關心邏輯學的進展,現在可好,全美國只剩了一打人在研究這門科學,除了這一打人,誰也不打聽什麼叫作符號邏輯。這一打人裡,有半打和家兄熟,剩下半打也會知道家兄——總的來說,家兄是為符號邏輯增輝的人,很受圈內人尊重。但他現在開了一家有二百多台的餐館,用他那可以給邏輯增輝的頭腦研究各種生意經……當然,這也是給邏輯增輝。古時候有位哲學家,好像是叫泰勒斯,有一回擱下哲學不幹,去做了一回生意,掙了大錢。他用這種方法證明了:以哲學家的聰明去發財,簡直是易如反掌,只是他平時不屑去幹罷了。我現在是個小說家了,好像我也該寫本能銷一百萬的爛書,為小說家增輝……像這麼胡扯下去又沒了邊際。讓我們書歸正傳——

  現在又是夜裡兩點鐘。我睡不著覺,在電腦上亂寫一通:我住在北大的51公寓,一間一套的房子,這回沒有蟑螂了,但卻在六樓頂上,頭頂和藍天之間只有一層預製板,夏天很熱,冬天很冷。憑我還要不來這間房子——多虧了我老婆是博士,要不然還得住在筒子樓裡。現在她又出國作訪問學者去了,每月領280鎊的生活費。這筆錢可實在不多,看來她得靠方便面為生了。但不能說給的錢大少:國家也很困難。和別人比起來,我們倆的情形還好。我老婆是博士,搞著專業,我是碩士就不搞專業,寫點稿子掙些零花錢。要是兩口子都是博士,我們的情形就會相當難看。不管怎麼說罷,我不想抱怨什麼。沒什麼可抱怨的。

  04

  小宋問我,你看,該給我親戚什麼樣的勸告?我脫口說道:這還用想嗎?勸他見好就收:把本月的房錢收齊了,趕緊走人,哪兒遠往哪兒跑,別讓人找著。小宋聽了顯出一點高興的樣:你也是這麼想的?那我就放心了。我說:光放心有什麼用,你得勸他呀!他聽了這話又不高興了:你怎麼知道我沒勸?不勸還好,一勸他倒老大不高興,差點和我翻了臉。人家說,他已經住進來了,這地方是他的,幹嘛要跑。我說喔,他不知道這地方不是他的。那你告訴他好了。小宋說:我告訴他了,但人家不信。我說:啊呀,那怎麼辦。小宋愣愣地看著我——我能看出來,他也很困——看了一會,忽然一笑說:我現在正問你該怎麼辦。我想了一會兒,看看手錶說:不知道,我們應該去睡覺。他說我說得對。於是我們就往各自的房間裡走……忽然小宋又把我叫住他讓我說說他親戚的這件事到底會怎樣。於是我們又回到了廚房裡。現在不再是夜裡兩點鐘,已經是四點鐘。我已經困過了勁,開始不困了。

  現在我又困過勁了,人在夜裡兩點鐘不睡,如果不是有病,必然是因為什麼難過。有些事情你可以抱怨,有些事只能自己難過。我想到那條垃圾蟲在馬拉松島上收垃圾時,有時也會感到難過……我想到家兄做了生意,心裡也有點難過。當然,最難過的事還是我的書出不來……年復一年,過著這樣的生活,必然會越來越難過。小宋讓我對他親戚的事情發表點意見,我發現他的樣子有點難過。我知道他為什麼難過,就說:你那個親戚美不了幾天了。指不定什麼時候業主回來我告訴他了,但人家不信。我說:啊呀,那怎麼辦。小宋愣愣地看著我——我能看出來,他也很困——看了一會,忽然一笑說:我現在正問你該怎麼辦。我想了一會兒,看看手錶說:不知道,我們應該去睡覺。他說我說得對。於是我們就往各自的房間裡走……

  結尾一

  現在我又困過勁了,人在夜裡兩點鐘不睡,如果不是有病,必然是因為什麼難過。有些事情你可以抱怨,有些事只能自己難過。我想到那條垃圾蟲在馬拉松島上收垃圾時,有時也會感到難過……我想到家兄做了生意,心裡也有點難過。當然,最難過的事還是我的書出不來……年復一年,過著這樣的生活,必然會越來越難過。小宋讓我對他親戚的事情發表點意見,我發現他的樣子有點難過。我知道他為什麼難過,就說:你那個親戚美不了幾天了。指不定什麼時候業主回來我告訴他了,但人家不信。我說:啊呀,那怎麼辦。小宋愣愣地看著我——我能看出來,他也很困——看了一會,忽然一笑說:我現在正問你該怎麼辦。我想了一會兒,看看手錶說:不知道,我們應該去睡覺。他說我說得對。於是我們就往各自的房間裡走……忽然小宋又把我叫住他讓我說說他親戚的這件事到底會怎樣。於是我們又回到了廚房裡。現在不再是夜裡兩點鐘,已經是四點鐘。我已經困過了勁,開始不困了。

  結尾二

  現在我又困過勁了,人在夜裡兩點鐘不睡,如果不是有病,必然是因為什麼難過。有些事情你可以抱怨,有些事只能自己難過。我想到那條垃圾蟲在馬拉松島上收垃圾時,有時也會感到難過……我想到家兄做了生意,心裡也有點難過。當然,最難過的事還是我的書出不來……年復一年,過著這樣的生活,必然會越來越難過。小宋讓我對他親戚的事情發表點意見,我發現他的樣子有點難過。我知道他為什麼難過,就說:你那個親戚美不了幾天了。指不定什麼時候業主回來看看,打個電話給警察,他就進去了。你買一條煙,準備去探監吧。小宋聽了眼睛一亮,說道:要是這樣,我就放心了……我也不知道他放心什麼。但他又說:要是業主總不回來呢?我說,那就讓他住在那裡,賺他的錢好了,侵入別人的房產又不是謀財害命,沒什麼大了不得。親戚總是親戚嘛……他說我說得對。然後就上樓去,在樓梯上還提醒我說,該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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