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中國式離婚 | 上頁 下頁


  廉潔了一輩子的老院長就是被這話給激怒了——若不廉潔,他今天何苦為一個鴨架的大小多費這麼多口舌?

  老人嘴唇哆嗦著,聲音也哆嗦:"我,我……占公家便宜?你,你說話得負責任!"

  小姑娘不等對方話音落地便一點頭脆生生答道:"我說話很負責任!"

  大概是因為嘴不跟趟,老人想借助手勢指責對方,無奈兩手都有東西,只好連手中的鴨架一起舉起——老了,加上生氣,舉著鴨架的胳膊顫顫巍巍,也許是氣力不足,忽然,手一松,鴨架和另一隻手裡的小鋁鍋一齊落地,發出"咣"的一聲脆響,緊接著,人就軟軟地癱倒,倒地時腦袋在林小楓腿上蹭了一下,毛烘烘熱乎乎的。林小楓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沒容她再想什麼,身後已有兩個人沖了上去實施搶救。一位兩手相疊熟練地為其做胸外按摩,另一位在病人上下口袋急促亂摸,摸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兩片藥往其嘴裡塞,老人牙關緊閉塞不進去,那人立刻果斷放棄給藥,對老人進行口對口人工呼吸……

  醫院的救護車聞訊趕來,趕來時老人呼吸心跳已停止了。幾乎是同時,老人的老伴趕到。看到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半小時前還跟她說話跟她笑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老太太一聲不響地暈了過去,被一併抬上了車。救護車呼嘯著開走,圍得裡三圈外三圈的人慢慢散開,林小楓仍呆呆站在原處動彈不得。平生第一次目睹一個人從生到死的瞬間,她受到了極大震駭。生命的脆弱,死亡的迅疾,生死的無常、無界……

  胳膊從後面被人扯住,林小楓機械回頭,眼前是一張被淚水浸泡的臉,煞白,面肌微微痙攣,睜得大大的眼睛裡滿是恐懼和網狀的血絲。"不是我的事,阿姨,我沒有怎麼著他!"那人開口了,雙手更緊緊地抓住林小楓的胳膊,仿佛一個落水的人抓住一個可能救他的人。"阿姨,這事兒您最清楚,從頭到尾您都看到了的,我不是故意的,您得為我作證!……"是那個肇事的小姑娘。一旦藍晶晶的眼白、紅噴噴的臉蛋連同那臉蛋上無知無畏的輕慢不復存在,便像變了個人似的。

  林小楓到家時宋建平已經回來了,正在廚房裡做飯。宋建平喜歡做飯並且有著不俗的廚藝。他總是頭天夜裡就把次日晚飯的菜譜構思好,下午下班,路過設在院兒裡的菜攤時順路就買了菜,按照事先的構思買,一把小油菜,兩個西紅柿,一節藕,只買一頓的量。既然有這麼方便的條件,就該頓頓吃新鮮的。

  林小楓進家後沒跟丈夫打招呼,徑直進了大屋在餐桌旁坐下。西紅柿炒雞蛋、素炒小油菜已上桌了,一紅一綠,煞是鮮亮。林小楓毫無食欲,不僅是沒有食欲。此刻,一絲熟悉的厭煩又在心頭升起,慢慢漲滿了整個心間。

  她喜歡丈夫做的菜,卻不喜歡做菜的這人是她的丈夫。換句話說,她不喜歡丈夫對做菜這類事情津津樂道、心滿意足的勁兒。一個男人,一家之主,是不是應該有更高一點的志向、追求,給家人帶來更多一點的實惠、利益?

  宋建平兩手端砂鍋一溜小跑地過來,嘴裡嚷著:"墊兒!"林小楓停了兩秒,欠身把桌裡頭那個圓竹墊拉過來推過去。宋建平把砂鍋放上,放下後不說什麼,只誇張地"噓噓"地吹著手指,斜眼看她。看她幹什麼?指望她滿懷欣喜地打開鍋蓋,爾後驚叫、品嘗?她沒有興趣。

  他終於發現了異樣,"你怎麼了?"

  林小楓定定地看他:"趙院長死了……"

  宋建平跟著林小楓來到趙院長死去的地方。蒼茫暮色中,喧鬧的玻璃櫥窗前已複歸冷寂,只有一個清潔工在清掃撒了一地的菜和被踩爛了的鴨架、鋁鍋,用掃帚將其掃進簸箕。刷拉,刷拉……終於,地掃乾淨了,清潔工也走了,只剩下一小片油的污漬。"新聞聯播"開始的電視音樂遠遠近近地傳來。你家裡死了人,別人家該生活還是要生活。宋建平盯著地上那一小片油漬,心下茫然。當年他畢業進這個醫院是趙院長拍板定的,那老頭愛才。

  "真夠了。真不想再這麼過下去了。"許久,林小楓低低說了一句。

  宋建平不禁皺起了眉頭,"走!回家!"

  林小楓沒動,抬頭盯著他的側臉:"不愛聽,是嗎?……宋建平,過去我說你不聽,今天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前了你還不聽?看看你們的老院長,好好睜大眼睛看一看:一輩子了,從醫生,到主治醫,到主任醫,到院長,到退休,到死。到死,過日子還得為了一個鴨架的大小算計、計較。你說,在這個單位待下去有什麼好?有什麼前途有什麼光明有什麼指望?

  ……不就是,啊,名聲好聽一點。名聲好頂什麼用,現在的行情是,沒有錢什麼都等於零!好幾家外資醫院請你你不去,死守著這麼個破單位不放,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怎麼知道去了那裡就一定能夠掙到錢呢?"

  "不去怎麼就知道掙不到錢呢?"

  "如果掙不到呢?這邊也辭了,兩邊落空。現在不管怎麼說——"

  "不管怎麼說憑你那一月兩三千的死工資咱家就別想過好!"

  "好不好得看跟誰比,比上不足……"

  "比下有餘——我恨的就是你這個比下有餘。眼睛永遠往下看,跟差的比,自甘平庸自甘墮落不思進取,一點競爭的勇氣沒有,連試一試的勇氣都沒有。宋建平,知不知道,這樣子下去,幾十年後,你就是另一個趙院長——他就是你的明天,你的未來,你的鏡子!"

  "他不是我的鏡子,"宋建平冷笑,"我的明天我的未來肯定還不如他,我這人當不上院長,你清楚。"說罷撇了林小楓揚長而去。

  本以為這事就這麼過去了,做丈夫的有幾個沒受過妻子的這類指責?她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想法實屬婦人之見。對錯姑且不論——誰規定人生的最高境界必須是出人頭地叱吒風雲花團錦簇前呼後擁了?平和溫馨的生活有什麼不好?彼此並沒有高下之分,類別不同罷了,屬￿"人各有志"——這些就不說了,單只說她們的思維方法,典型的"這山望著那山高"嘛。你以為只要出去了,就能隨心所欲地遍地撿錢?純粹是一種錯覺。錯覺的根子在於,成功的人總要盡力宣傳他們的成功,成功而不為人所知那成功的意義先就少去了一半;失敗的人則剛好相反,會極力藏起他們的失敗,甚至會打掉了牙往肚子裡咽,強作笑臉佯作成功。可惜讓女人認識到這點很難,女人的諸多毛病之一就是輕信天真只看表面盲目樂觀。她們都是直線思維不會逆向思維,不會反過頭來想想,既然外面那樣的好,每年怎麼還會有那麼多剛出爐的學士、碩士,甚至博士們費盡氣力往宋建平所在的這所大醫院裡鑽?

  閒時與同事們交流起來,方知家家情況都差不多。於是宋建平決定,你姑妄說之,我姑妄聽之。婚前通常是你說她聽,婚後就該著她說你聽。聽妻子嘮叨,也是男人諸多責任中的一種。但他沒有料到的是,這回這事兒同以往的每次相同而又不同,它不僅是沒有過去,似乎簡直就過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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