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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您的意思是不是,這樣的話,您就會同意他們倆?」爸爸點了點頭。小西頓時又羡慕又失落:「他們多好啊!」小西爸趁機勸女兒也該抓抓緊了,不要再挑了。小西不無心酸地道:「挑?我哪裡還有資格挑?一個三十多歲的離婚婦女,那就是處理品!」

  「小西啊,我建議你主動找建國談談!」小西猛烈搖頭。小西爸生氣了。小西道:「爸,我們之間有一個解不開的結,我不能生孩子。而他們家不能容忍我不能生孩子。」

  小西爸皺起眉頭,半晌慢慢道:「這個建國,什麼都好,怎麼一到他家的問題上,就變得不可理喻了呢?」

  「完全是病態!」

  小西爸仍那樣皺著眉頭:「我總覺著建國有什麼難言之隱。……小西,找他談談!」

  小西去何建國公司找何建國,事先沒給他打電話說她要來,不想打這個電話,不想弄得這麼正式。這是小西頭一次來何建國的總監辦公室。辦公室不是特別大,辦公家具也不是特別豪華,但卻不知從什麼地方散發出一種此處是重要位置的信息——當然這也許是小西的心理作用。何建國忙著親自為小西倒水泡茶,請小西坐在他辦公桌後的轉椅上,自己則拖把別的椅子坐到了她的對面。屋子裡靜下來了。有一會兒沒話。都急著說話,越急越找不到話說。何建國只好又說一遍「小西,喝茶」。小西端起杯子送到嘴邊喝了一大口,何建國緊著提醒:「小心!燙!」但晚了,小西已被燙到了,水灑了一桌子。二人抽餐巾紙爭著擦,手和手相碰,又訕訕縮回,各自坐下。靜了片刻,同時道:「小西!」「建國!」又同時道:「你說!」而後還是同時道:「對不起。」

  這天何總監不僅上午沒安排事情,下午也沒有,晚上也沒有。晚上,他請她吃的飯。這一天裡,主要是他在向對方檢討,檢討屬￿他這方面的所有過錯。翻來覆去,情真意切,越發令小西不解。

  「你都知道是錯為什麼還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犯?」

  「總覺著他們在農村受窮,我一個人在北京享福——」

  「建國,他們在農村受窮不是你的錯,你在北京能有今天固然是你們家為你交學費供了你,但那是他們的責任,你考大學考出來了過上美好的生活,是你應得的,是你通過自己努力得來的,你並不欠任何人的。為什麼你總是覺得自己對不起你們家,對不起你哥?的確,當年你哥和你一樣同時考上了大學他比你還高了幾分,但誰讓你們家窮呀?供不起兩個大學生呀?怎麼辦,只能讓命運來決定。我個人認為,抓鬮是一個再公平不過的方法,你抓到了,你哥沒有抓到,這就是命。你沒沾誰的光,你哥不冤。人的運氣本來就是不一樣的,有的人有運氣,有的人沒運氣,誰欠誰的?」

  當時他們正坐在一家中檔餐廳靠窗的兩人餐桌前,面對面。何建國聽小西說完這番話後許久沒有話說,思想鬥爭激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深藏於心十幾年、在這個世界上除他之外就沒有第二個人知道的事情說出來。小西默默看著他,絕不再催,本能感覺到了他心中有事。何建國躲開這目光,把臉扭向窗外。窗外是一片綠草坪,草坪上的強光地燈強化著草坪的綠,使之如同他們家鄉的麥田,刹那間,那刀刻斧鑿般的一幕在腦海中再現:農村的土炕,何建成何建國相對而坐,爹坐中間。爹抽著煙袋說:「你們兩個都上大學,四年,得小十萬塊錢。十萬塊錢我和你娘就是賣房子賣地賣骨頭賣肉,也湊不齊。你們倆,我只能供一個!」

  何建國何建成同時抬頭,目光不期而遇,又迅疾閃開。誰也不再看誰,不敢看。太殘酷了,何建國不無絕望地想。想必此時,哥哥也是這樣想。這時聽爹又說:「都是我的兒子,讓誰上不讓誰上,我不能說。」爹說到這裡,住了嘴。屋裡靜下來了,靜得仿佛地球都停轉了。後來,爹說:「抓鬮吧!」何建國看哥哥一眼,哥哥也正在看他,兩個人相對點了點頭。接著,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求生的本能——高聲說他來制鬮,跳下炕找紙找筆。爹在他身後囑咐:「一個寫上『不上』,一個寫上『上』!」

  何建國把一張紙一撕兩半,先在其中的一半紙上寫下了「不上」,又拿過另一半紙,猶豫不到一秒,便果斷地也寫下了「不上」,再接下來的動作迅速流暢一氣呵成,把兩張紙團成一團,交給了炕中間的爹,自己同時邁腿上了炕。爹把手裡的兩個鬮放到了兩個兒子中間的炕上。「抓吧。」都沒有動。爹催:「抓啊!」何建國開口了:「哥是哥,哥先抓。」爹點點頭同意,「建成,抓!」何建成伸出手去,那手微微有一點兒抖—— 一抓定終身啊——最終眼一閉,抓起了一個,看了看,交給了父親。建國爹展開紙看了一眼,半天沒有說話。這時何建國迅速抓起剩下的那個鬮,緊緊攥在了手心裡。與此同時,爹開口了:「建成,讓你弟去上吧!」

  何建成何建國的眼圈同時紅了,建國爹的眼圈也紅了……

  淚水順著何建國的臉滾滾流下。小西看著他,驚訝到了極點。「他們誰也沒有要看我的鬮,誰也沒想到我會這麼做,都覺著這張是『不上』,那張肯定就是『上』——他們信任我!……這信任就像是一座大山,壓在我的心上……我永遠忘不了我哥當時的那個樣子,上了大學後很長一段時間,一做夢,就是我哥的樣子:一聲不響,抓起鋤頭下地!……小西,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我為什麼對我們家尤其是我哥,說一不二百依百順,用你的話說,是沒有原則地順從袒護。那是因為我偷了我哥的人生!」

  小西徹底理解了何建國。她不知該說什麼,又不能不說,於是安慰他:「也不能這麼說,就是你不作弊,你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話說得蒼白無力。

  何建國猛烈搖頭,一把拉過小西的手緊緊捂在了自己的臉上痛哭失聲:「小西,小西,小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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