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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那房就要了吧。」

  「錢呢?!」

  何建國不說話了……

  建國爹坐在雪碧箱子上,倆提包貼腿邊靠著,抽著煙,踏踏實實等。時間還早,他們原本預備坐公共汽車,出門後坐的出租,時間富餘出來不少,正好,讓兒子跟媳婦好好說說。抽完一根煙的工夫,兒子媳婦肩並肩過來了。媳婦的臉色不錯,看樣子談得挺好。建國爹心想,好了就好,他就不說什麼了。年輕人嘛,都有個犯錯兒的時候。這工夫,小夫妻倆來到了面前。「爸,」兒媳婦臉上堆滿了笑,「我和建國說好了,那房,我們不要了。」

  建國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兒子,兒子居然點了下頭。建國爹先是吃驚,繼而憤怒:「不要也中,錢得出!」

  小西也憤怒:「為什麼?」

  「為什麼?」建國爹一字字說,「因為我們生了他養了他!他和他哥當年考大學都考上了,我們只能供一個,就供了他!一家子省吃儉用,供他一個!噢,他出息了,進城了,有錢了,就可以不管爹娘不管家了?」

  「他怎麼不管你們了,你還得讓他怎麼管?……爸,您要的太多了,已經超出了我們的能力範圍!」

  建國爹不想再跟兒媳婦說話,跟她說不著,失身份。他轉看他的兒子。「爹,」兒子話說得很艱難但是很清楚,「爹,我,我們現在確實是有一點兒困難……」

  建國爹全身哆嗦起來:「你,你這個兒子,我算是白養了你!」

  「合著您養他就是為了吃他啊,他是豬啊還是雞啊?」小西挺身而出。得說了,是時候了,不說他永遠不會明白!「爸,別動不動就說你們如何如何生了他養了他,如何供他上了大學,這些都是做父母的起碼責任,他哥哥您也該供他上大學的,您沒這個能力供他您應該為此感到慚愧才是!……」

  這之前,從心裡說,何建國立場一直在妻子這邊。是在小西提到了他哥哥的那一瞬間,他的心又被那種熟悉的慚愧和憂傷緊緊攫住,同時,刀削斧鑿般的一幕在眼前閃出:土屋,土炕,父親居中而坐,他和哥哥一邊一個,三人中間的炕上擱著兩個攥成團的紙鬮。父親讓他們抓鬮決定誰上大學,哥哥先抓。當哥哥把手伸向炕中間的那兩個鬮時,何建國清清楚楚看到,那手在抖。是啊,一抓定終身,這是何樣的殘酷?哥哥抓起兩個鬮中的一個,停了一會兒後方才打開來看,看後就交給了父親,而後,下炕,一聲不響抓起門邊的鋤頭,下地幹活。那鬮上寫的字是:不上……那邊顧小西還在說,但他已經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了,心疾跳,血沸騰,耳朵裡頭嗡嗡作響。他走到她的對面,對著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出手,就是一掌,一聲「啪」的脆響之後,整個世界似乎都靜了下來。小西呆呆看他,眼睛裡只有意外只有驚詫沒有憤怒也沒有痛苦,那眼神如同一個受了其無條件信任的大人傷害的孩子。北京的春風呼嘯而過,鼓動著地上的塑料袋隨之起舞,白的,紅的,藍的……

  父子二人向北京站走。

  兒子像頭負重的駱駝,肩上一前一後搭著兩個大提包,兩手一手提雪碧箱子一手拎父親路上的吃食。父親空著兩手什麼都沒有拿,兒子不讓他拿。沒辦法,只好用手使勁兒向上托那沉重的雪碧箱子,以讓兒子輕鬆一點兒。兒子剛才的孝順舉動使他欣慰,但同時也令他不安、難過,為兒子難過。城裡媳婦不像農村媳婦,打就打了。如果媳婦為這事跟兒子較起真來,兒子可怎麼辦?

  小西被打得半邊臉腫起來了,紅裡透亮。家裡一片淩亂,電腦都拆下裝箱了。簡佳勸過小西電腦不必帶,小西不聽。給弟弟顧小航打過電話了,他答應一下班就來接她。東西收拾好看時間還早,小西對簡佳說我們先去醫院好不好?臉的腫痛使她說話嗚嗚嚕嚕;簡佳說用不著去醫院吧,在家上上冷敷就可以了。小西這才說她想去醫院把孩子做了。簡佳大吃一驚:幫朋友離家出走,可以;幫朋友把孩子做了,不行。她可擔不起這個責任。這事得馬上通知何建國,這之前得想法把小西穩住。但是,怎麼穩?突然,她想到了預定大後天召開的陳藍圖書新聞發佈會。陳藍最終全盤接受了出版社的意見,包括書名和作者名,使書的出版得以順利進行,其間顧小西功不可沒。「大取捨」之後她又找陳藍懇談三次,言辭真摯苦口婆心說到動情處幾次潸然淚下泣不成聲,陳藍不敵,終被拿下,陳藍的心是肉長的。顧小西是陳藍新書新聞發佈會的主持人。

  「現在做了怎麼也得休息幾天,新聞發佈會怎麼辦?」簡佳說,「要我說,開完了會再說,不差這兩天。」小西這才沒再堅持。簡佳松了口氣,索性進一步做一做她的思想工作,她斷定她是一時衝動,這時需要有人幫她冷靜下來。「小西,為什麼要把孩子做了?」小西不吭聲。簡佳又道,「不想跟他過了?」

  「不是不想,是不能。不能過了,沒法過了。」小西開口了,「當初我媽一直跟我說,門當戶對很重要,貧賤夫妻百事哀。我聽都不聽,跟我媽扯什麼寒窯雖破避風雨,夫妻恩愛不夜天——想想都肉麻!按理說,簡佳,兩人結了婚,就應當以夫妻間的關係為主,是不是?要不結婚幹嗎?跟爹媽過算了!可他永遠是,一事當前,先替他們家打算,偏偏他們那個家的事又特別的多。開頭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現在明白了,都是窮鬧的,要不怎麼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你看,現在都開始打老婆了!」

  「不過是極偶然的一次!」

  「偶然中的必然!有一次就有兩次!簡佳,你知道嗎?他們那裡興打老婆,吊起來打,用鞭子蘸上水,抽!有一個婦女給打得全身皮膚像癩蛤蟆,夏天都不敢穿短袖褂!……」

  簡佳聽得身上嗖嗖地起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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