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我接觸過很多藝術學院的學生,同他們聊過,我一點兒都看不出他們比我強在哪裡!一張口就是戀愛啊感覺啊,真他媽沒勁!可就是他們,有那麼好的老師,那麼多的資料圖書,他們吃剩的,不要的,拿到我們那裡都是寶貝!他們憑什麼?!……韓琳老師,你,到過我們那裡嗎?高原大風,文化沙漠,人要是在那裡待下去,總有一天會變成顴骨上長著兩塊深紅的傻子!」

  我想起了我的海島,四面水一面天,那樣的小,而且閉塞。我卻從不嫌棄它,從來不。我對它一直懷著一種柔情,還有依戀,還有愛。但這也沒能使我安分守己,安於現狀。徐彤彤是過於急躁了,急躁容易心浮,還多痛苦。可我不能說什麼,沒有用。此一時彼一時,她的客觀環境比我們那時不知要多了多少的外來刺激。

  「你不說話,你在嘲笑我,是不是?韓琳老師,你記著,我今年二十歲,如果到了二十五歲還沒有出來,就一輩子不見你!」

  我無言以對,唯一能做的是站起來,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一隻手,企望這能傳遞給她一點安慰。她卻忽然地安靜了,張著一雙晶亮的眼睛怔怔地看我,接著便把臉埋在了我的肩上。「韓琳老師!韓琳老師!韓琳老師!」她發出了極力壓抑的深切嗚咽。我緊緊握住她的手,全身心都感受到了那傷痛、委屈、孤單和柔弱。

  小李默默地去擰了一條濕毛巾給徐彤彤擦臉,她抬頭一看是他,立刻垂下眼睛沉重地歎息了。

  「小李,你出去,好不好?讓我和韓琳老師單獨待一會兒,好不好?拜託!」

  小李臉上露出了真正的而不再是故作的痛苦,還有不解,還有困惑。但是此刻沒有人會給他解釋,不論她還是我。我示意他先出去,他順從地照辦了。

  「彤彤,你對小李該客氣點,人家對你相當夠意思了。」

  「是。這人絕對是個好丈夫。」

  「你不喜歡他?」

  「不知道。談不上。沒想過。」

  「可你卻住在他那。」

  「那你讓我住哪兒?」

  「你在北京不是有女朋友嗎?」

  「她們八個人一個屋,每晚至少折騰到十二點以後;離考試地點還遠,倒四次車!我沒有辦法。」

  「小李怎麼辦?」

  「他心甘情願。我反正是把一切都跟他談開了。我說我要是考取了,人離你近了,心離你卻遠了;考不取,心可能會離你近點,人卻又離你遠了,所以我們註定只能是一般朋友。當然,偶爾的擁抱接吻可以,別的,不行。——他心甘情願!」

  我沒有對「偶爾的擁抱接吻」表示異議,誰執意要在兩廂情願的事上說東道西,那才是愚蠢。我過時,卻不愚蠢。屋裡安靜下來,徐彤彤拿起小李送來的濕毛巾擦臉,擦過的面孔立刻在燈下反射出熠熠的光,年輕的皮膚真好。我表示了讚歎,她站起走到鏡子跟前:「是嗎?可惜不能讓你看我十六歲的時候,我那時的皮膚比現在好十倍!」不用看也想像得出,誰不是打十六歲時過來的?……徐彤彤在我身邊坐下,悄悄拉過我的手放在了她細瓷般光潔的面頰上,久久地,一動不動。幹什麼?想讓這打字的手給她點運氣?這小姑娘顯然已把她全部精神情感心思都凝聚到了一個地方,那地方是她心中最輝煌燦爛的聖殿,她一心一意,急急忙忙,竭盡全力朝著它走,承受著一個又一個無情的打擊,忽略了一個又一個溫柔的挽留。那遙遠的地方實在是太美好、太美好了,它支撐著她的精神,佔據了她心靈空間的全部。

  這樣不行。

  我對她講,這樣不行,以切身的體會講。她苦惱地搖頭。她說除了實現她的理想,什麼事也不會有真正的歡樂,包括愛情。否則便是欺騙,欺騙自己,也欺騙對方,在困難的時候孤獨的時候她也渴望過愛情的慰藉,結果導致的卻是對愛情更深更高的苛求……

  我看到了很久以前的我,那時的我像海島春天的黎明一樣清新、透明、生氣勃勃。我要改行去護訓隊學習了,同志們去碼頭送我。風很暖,帶著新鮮的海的氣息,藍晶晶的天空明亮柔和。他也來了,站在人群中,一聲不響;我走過去,心情愉快地同他開玩笑:「有病去醫院找我啊我一定給你多打幾針!」他笑笑,一聲不響。……登陸艇起航的汽笛響了,他突然伸出了他的右手,說:「再見。」我們從來沒有握過手,關係親密的人常常如此,也許,告別時應當例外?我握住了那只手。那只手的手心很濕,濕得像是剛剛洗過。於是我想:噢,他是汗手。好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那不是由於汗手。那時的我目光是過於集中了,集中到對其餘的一切視而不見。現在如果讓我回過頭去重走,我想我會知道怎樣使我的未來少一些後悔,多一些完美,可惜,許多人生經驗的獲得就意味著它的已經作廢。

  但,能不能讓它還有一點用處呢——哪怕是對別人?

  我又開始對徐彤彤講,很耐心地,懷著憂鬱的熱切。

  徐彤彤很耐心地聽,聽完了,慢慢地說:

  「也許,到我三十歲的時候,連小李這樣條件的丈夫都沒有了;也許,我會後悔。可是,現在,在一個人二十歲的時候,你怎麼可能要她按照三十歲、四十歲的想法去走?……」

  那一刻我豁然開朗,明白了我對過去的一切無從後悔,無須後悔。

  ……

  我在公園的湖邊、樹下、林中走,姜士安走在我的身邊,當然我們不可能像小青年那樣手拉著手,中年人了,手拉手出現在公共場合裡不免肉麻、做作,更何況他還穿著軍裝。逛公園應穿便服,可是我想像不出他穿便服的樣子,沒見過,所以他只能穿軍裝了。但是我們離得很近,盡可能地近了,近到我時時會感覺到他的肩章的觸碰,嗅得到他身上乾乾淨淨的氣息……

  晚上回到家時已經快九點了,我洗澡,上床,看書。十點鐘,電話鈴響了,軍線電話,輕柔的鈴聲賽得過最好聽的音樂,我拿起了話筒。是他。低低的嗓音由下微微上揚,帶著點笑意。

  「喂。……休息了嗎?」

  「還沒有。」

  「看書哪。」

  「對。」

  「今天工作順利嗎?」

  「今天好了,比昨天好多了。」

  「聽到你順利比我順利還讓我高興……」

  「我也是。」

  ……

  十分鐘後,我們放下電話,他要回家了,我要睡了,明天早晨八點,天各一方的我們將同時準時開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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