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他一下子不動了,眼睛看著我但我感覺他沒在看我,而是在看他自己的內心,看他的思想——像在決定要不要做一件什麼事情。淚水一下子止住,我有些好奇,他要幹什麼?……他走到桌前的大轉椅上坐下了,彎下了腰去,伸手去拉寫字臺右下方的小櫃,櫃門拉開後,又凝固了幾秒,彎腰垂首一隻手擱櫃門上一隻手撐著膝頭,好像被定格了的畫面,再之後的動作,果斷而且流暢。他從櫃子深處取出了一本畫報,遞給了佇立一邊的我。直到翻開這本畫報前,我一點都沒有猜到這會是什麼,沒有任何預感,想像都無從想像。

  ——那是一本早年間的《解放軍畫報》了,畫報封面上,是一個士兵的方隊,士兵們身著八五式前的那種軍裝,領章是兩面旗,帽子是軟簷帽。我不太明白,抬頭看他。他不看我,眼睛緊盯著我的手和手中的畫報,屏息靜氣,帶著點敦促,帶著點豁出去了的狂熱。我翻開畫報,剛打開一頁,心即劇跳,隔著毛衣軍裝,都聽得到它發出的怦怦巨響。

  這是一本用來貼剪報的畫報,第一頁畫報上的正中央,端端正正貼著一塊豆腐塊大小的報紙,只這一塊,任四邊偌大的地方空著。報紙業已泛黃,是八十年代的報了,內容是《解放軍文藝》登在報紙上的當年當月的作品目錄及作者名字,目錄裡有我的小說,我的處女作,小說末題。第二頁的剪報也是八十年代的,很長的一篇文章,占了兩頁畫報的大半,一位評論家寫的,評論部隊女作者的創作情況,其中提到了我一句,這一句被用紅筆勾了出來。再翻下去,全是與我有關的點點滴滴,有大塊消息,更多的是零星散句,有我看到過的,也有沒看到過的,看到過的我也從未注意搜集。我一頁一頁翻著這本年代久遠的畫報,模模糊糊地聽到他的聲音傳來。

  「我一直關注著你,你的每一步成長,成功。……你們改行去了護訓隊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覺著沒法適應,那年五一,家裡、連隊讓我回去結婚,我就給你寫了那封信。你沒回信我一點都不意外,那時你在我的眼裡就是仙女,是天上的月亮,我呢,是口枯井,有月亮照進來就該滿足了——從小沒爹沒媽,是當兵後,是你,使我嘗到了女性關心的滋味,你是因為好心因為善良,我怎麼能敢再想別的?沒收到你的信,只不過是證實了我的想法而已,我也就死心塌地了……」

  「那次你去炊事班給我偷豬油拌米飯,回來告訴我還順便偷了些味精進去。可惜你偷錯了,把糖精當成味精了。怕你失望,我沒說,生生把那一大碗糖精拌米飯拌豬油醬油吃了下去,真難吃啊,那滋味我至今沒忘,終生不忘!……」

  「我家裡的事兒我沒跟任何人說過,這次你來忍不住跟你說了,你批評了我,你說既然分不開就儘量對她好一些,使我一下子冷靜了許多……」

  可我批評你不是為了讓你冷靜是為了讓你替自己辯解,為了讓你給我們一個堅實的理由給我信心。噢,我總是這樣,曲裡拐彎,弄巧成拙,聰明反被聰明誤。耳邊,他繼續在說。

  「九江分手之後,多少次了,想跟你聯繫,有幾次,電話號碼都撥了,又放了。想,不行。如果你現在家庭和睦還好,你是這樣一種情況,我又是這樣一種情況,何必呢?」

  他講這些話時我一直埋頭看畫報,越埋越深,兩隻手悄悄挪到了畫報上面,以隔住那狂奔不止的淚。感覺到他站了起來,他起來前有一段相當長的靜默,但也許只有幾秒,就像剛才他打開寫字臺櫃門後的那一瞬定格。然後顯然是他決定了,而只要是他決定了,行動就果斷而且流暢。他向我走來……我期待著,全身每一根神經每一條肌纖維甚至每一根骨骼,都開始顫慄,唯有緊緊咬住牙關攥緊雙拳,避免著自己的過分失態。他向我走來……

  「報告!」

  我被從夢中驚醒,他大約也是同樣,在我迅速抹去臉上淚水的同時,也站定了,淡淡說道:「進來。」

  來人是趙吉樹,說「有個事想跟師長彙報一下」,同時對我的在場表示出了明顯的有所不便。當姜士安讓他明天再說時,他低低叫了聲:「師長!」聲音裡帶著懇求,但更多的,是顧不上什麼了的執拗。我知道我必得走了,起身,嘟囔了幾句什麼,離開了姜士安的辦公室。

  門外,小公務員一個人靜靜佇立在他的位置上,見我出來,忙迎過來,要給我拿包送我回去。我謝了他,沿著潔淨、安靜的長廊向外走,拐彎,下樓。出門時門口衛兵向我敬禮。我還了禮,在邁下師部大樓臺階的時候,營區裡響起了悠長深遠的熄燈號。這就是他的環境,他的天地,再度置身其間,才感到剛才的那段激情仿佛一支樂曲裡的一個完全不諧和音,一個極不真實的夢境。

  我在靜靜的營區裡流連,師直通信連、偵察連所有宿舍的窗口都熄了燈了,闃無人聲……兩個巡邏哨兵迎面走來,饒是在夜間,仍然挺胸擺臂,步履鏗鏘,如同走在隊列裡……師機關軍官宿舍燈光依舊,樓門口時而有人進出。樓後是一片秋後才平整出的開闊地,為達綠化要求,被別出心裁地撒上了麥種,令它在冬日裡一片油綠與草坪無二,開春後,再除掉麥苗種草。在這個地方,只要有要求,就能見結果。……我信馬由韁走進一個窄窄的通道,突然,陰影裡閃出一個人來,同時聽這人道:「請問首長找誰?」才發現已不知不覺來到了師首長宿舍的區域,面前站著的,是在這個區域值勤的哨兵。同時才發現我是想去薑士安家的,即使他不在,看看他的家,看看陳秀得,看看跟他有著親密關係的一切不論什麼——剛剛分手,就開始想念!但是沒有人帶領沒有接到通知眼前這個小哨兵斷然不會放我進去,於是,只得放棄,原路退回。……再次路過師部辦公大樓時我抬頭向二層姜士安辦公室的窗口望去,已經熄了燈了。回到招待所,師部的那個小公務員正在房間門口等我,我走的時候把本子、錄音機落下了,師長讓他給我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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