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九七


  她放下手裡的毛活兒,身體向我這邊探探,問:「你是兒子閨女?」當得知是兒子時由衷地道:「兒子好!」我說還是你好,兒女雙全。她擺擺手:「好啥好?累死人!……你孩子他爸爸幹啥工作?」我說:「在外地。」她說:「你一直一個人帶著孩子?」我點頭,她搖頭感慨:「嘖嘖嘖嘖,這個滋味我知道!你比我還得難,你還得寫材料寫編劇!」接下去就再沒問我什麼,開始說她自己。從懷孕直說到生。「……懷著孩子下地幹活,一直到生那天的晌午,還在地裡刨地瓜!」孩子生下來後,沒有人管她,爺爺得下地,正是三秋大忙的日子;就是不下地,也不能叫老爺爺伺候月子。「孩子生下來當天晚上,我就下地做飯了。」我說:「姜師長沒有回去?」她說:「你能指他?孩子生下好幾天了他才從部隊上回來。他回來還不如不回來,幫不上什麼忙不說,我還得給來看他的那些同學啊戰友啊制飯。」她嘴裡的「做飯」和「制飯」是有區別的,「制」的飯似乎要更複雜一點。到孩子五歲之前,五年裡,她要下地幹活,要照顧兩個孩子帶一個老人,「那些日子,不能想!」她對我擺著手,搖著頭,連聲地道。孩子五歲時她們娘仨隨了軍,本以為從此會好一點,不料幾個月之後,姜士安所在部隊奉命去了雲南邊防,一去一年,從前線回來沒過一年,又去陸院學習,兩年。他去陸院的第二年,爺爺病得起不來了。「你不能為這事就把他叫回來吧,他學習上挺緊,還得我照顧。整整九個月,每天我得上班,得給老的小的做飯洗衣服,還得給他爺爺洗臉洗腳,上茅房解手都是我給他束腰……」

  她似乎有著一肚子的話,可拉拉雜雜說了才不過一會兒,就說不下去了,就沒話了。她頭偏向一側,眉頭皺著,想,想了好一會兒,也想不出什麼新的。她不善敘述,不善渲染,更不善抽象概括,但就這些對我來說也足夠了,那些沒說出的艱辛,我完全能夠憑我的經驗我的體會我的想像來給她補足。男人們不會在意這些,在男人們眼裡,那都是天經地義。天經地義的事還有什麼可說的?有什麼可值得特別嘉許的?只有男人們做的那些事情才值得注意才有價值,才可化為具體的可見的形態固定下來,金錢,地位,榮譽,直至載入史冊流芳千古。女人們做的那些事,那些日復一日繁重瑣碎的家務勞動就仿佛被投入一個無底的黑洞,無形,無聲,無影,無蹤……

  我跟姜士安說:「她為你付出了很多!」

  他擺擺手:「我知道。」

  我知道這「知道」僅僅是理論上的知道。卻也無法把我那些感性的感情的感受傳遞給他,有的時候,性別的差異簡直就是一道逾越不了的鴻溝。我說:「你說的那個約法三章,你做到了嗎?」

  他說:「做到了。我從來沒有打過她罵過她,沒有背叛過她,」說到這裡他停了停,「也沒有想過要拋棄她。」說完他看我,我不置一詞不動聲色。他只好又說:「她生活能力太差了,沒文化,沒一技之長,離開了我她沒法活,她就像是一個,」他頓了頓,「我養的動物。」

  現在她沒有了他的確是沒法活,快五十歲的一個女人,沒有社會地位,沒有經濟來源,甚至沒有一個獨立的人格,沒有他做她的說明書人家都不知道該說她是誰。但是,這不是他不能離開她的全部原因,我提示他:「你的身份也不允許。」

  他看我:「你是不是以為我為了做官才——」

  我說:「我沒有以為。」那一切絕非一個「官」字所能了得,那是他窮其畢生的結晶,是他另一個更重要的自我。他感受到了我的理解,不再說什麼了,只是那樣地看著我,目光複雜。我慢慢地道:「既然分不開,就對她好一點。」

  他說:「我對她還不好嗎?」

  我說:「你在精神上虐待她,折磨她。」

  他驀然愣住,面部漸漸充血,鼻孔也張大了,呼吸粗重起來……他的神情是在突然之間黯淡下來的,片刻後他再開口時,口氣消沉溫和:「韓琳,憑你這麼聰明你不會不知道,那是一種,一種相互的虐待相互的折磨啊。」

  我心硬如鐵:「不一樣。你是自覺的,她不自覺。」

  他低低吼道:「所以我比她更痛苦!」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報告!」

  姜士安用一隻手迅速在臉上抹了一把,像是要抹去剛才談話可能有的痕跡,同時說:「來。」

  老兵退伍工作結束,離開三團前,姜士安同三團的領導再加上二營的營長、教導員一塊吃了頓飯,我也參加了。三團長趙吉樹三十六歲,第一學歷大學本科,任現職已滿三年,是該師晉升副師的第一人選。此前總部、軍區來該師進行一級師的考核,軍事訓練基礎課目抽查的三團,百考不倒,門門優秀,用姜士安的話說是:看了心裡很舒服。酒至三巡,趙吉樹想從師長嘴裡掏點情況了。

  「師長,你看我們團今年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姜士安看他一眼。

  「嘿嘿嘿嘿……」趙吉樹笑,極盡樸實憨厚。

  「如果年底前不出問題,一級團,先進團黨委,有希望。」姜士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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