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九五


  「我自己去。」

  他沉默了。片刻後道:「……她不會說話,你去白浪費時間。」

  「她就是你信中跟我說的那個人嗎?」

  他點了下頭。這時窗外的歌聲已由獨唱發展成了情不自禁的大合唱,聲音高亢滿含感情:「戰友啊戰友,親愛的弟兄,當心夜半北風寒,一路多保重!……」他側耳傾聽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消失,轉過了臉來:「韓琳,咱們倆也是戰友……」話是笑著說的,卻無法掩飾浸透在聲音中的傷感。我沒說話。他靜靜地看我,突然地,說了,從頭說起。

  那個「頭」遠在我跟他認識之前。當時他還在縣裡上著中學,一天,從學校回家拿糧食,他爺爺對他說他大娘家的大哥給說了個對象,讓他明天去看看。他愣住,悶了一會兒,說:「我現在不想說這事。」爺爺說:「也不說讓你結婚,定下了,就能來家裡幫著幹點營生,家裡沒個女人不行,早年間我身體好,現在一年不如一年。那閨女比你大三歲。年齡上大一點好,懂事,知道疼人,會幹活。」

  見面地點在女方家裡,媒人把雙方安排到一起後就離開了,留他們兩人在屋裡。他坐在一隻條凳上,她半跪半站在床前,兩條粗辮子,一張白圓臉,看上去還行。媒人走後,她主動說的話。「頭晌午來的啊?」他說:「啊。」她說:「你還上著學唄?」他說:「上著。」她問:「家裡老人好唄?」他說:「還行。」她問:「你有意見嗎?」他說:「沒意見。……你同意啊?」她說:「同意。」媒人事先交代下了,如果同意,就得給女方見面禮。他從兜裡掏出事先預備下的四塊錢給她。她不要。他給放在了桌子上,走了。下午一進家爺爺就急切地迎了上來,當得知對方同意了時,重重地噓了口氣,說是像他們這樣窮的人家還有姑娘肯跟,不容易。再見面就是當兵前的告別了,仍是在女方的家裡,這次由於人多,沒說什麼話。到部隊後,他給她寫了信,一年裡寫了兩封,那邊都是由她嫂子代回,令他甚覺無趣無味,就不再寫信。第三年,又寫信,這次寫信就是為解除關係了。哪裡知道這三年陳秀得雖然沒有能力跟他聯繫卻跟他爺爺一直保持著聯繫,自他走後就開始去他家幹活了,隔三差五去一趟,洗洗補補,挑水做飯。不久後他收到了爺爺的電報:爺病重速歸。他知道是怎麼回事,拿了電報後沒跟連裡頭說。他爺爺就又來電報,還給連首長來電報,連首長找他了,批了他八天假。他想回去一趟也好,當面跟爺爺談開。不料剛一進村就有人告訴他,爺爺已經五天沒吃飯了。之後從村口到家門口的一路上,知道這事的沒有不指責他的。「你爺都快叫你氣死了!」「你了不得了,才當兩天兵,就變了!」「不能再惹老人生氣了,就這麼一個老人了。」……進家後見到了爺爺,爺爺態度是:「只要你不同意,我就不吃飯,你也別想回去。」次日,他去了陳村。這門親事顯見是必得同意了,最後的希望是,兩年多了,陳秀得本人能有些變化。不能期望她變得像自己連隊裡的那些女性戰友,但至少,得比從前好一點吧。到部隊後的頭一封信裡,他就囑咐她一定要趁著年輕好好學文化,她通過她嫂子代回的信裡,表示了同意的。走前,他去供銷社買了二斤餅乾兩瓶水果罐頭。到底是有些心虛,進村後沒敢直接去陳秀得家,去了一塊當兵的戰友陳根寶家,讓那家人去把陳秀得叫來。怕陳秀得不來,跟人家商量說先不要說是他來了,就說是陳根寶回來了。

  陳秀得來了。兩年多了,時間在她身上仿佛沒有痕跡,還是那個年輕的農村姑娘,五官端正,低眉順眼,神情稍有些木。一進門看到了穿著軍裝的姜士安,招呼一聲:「回來了,根寶?」姜士安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她把他當成陳根寶了她根本就沒認出他來!也是,總共只見過兩面,兩面加起來不到半個小時,再加上這時候的姜士安比當兵前已躥出了十幾公分去,也結實了,滋潤了,認不出倒也不是特別奇怪。姜士安索性將錯就錯,問她:「士安來信了嗎?」「來了。」她說。「說什麼了嗎?」他問。「沒說什麼。」她說。「惹你生氣了嗎?」他又問。「沒有。」她說。「我不信。」他說,「他來信了,說不同意了。」姑娘的臉「騰」地紅了:「沒有!」她一口咬定。就是這個使姜士安的心一下子軟了。這才想到他還要替她想,她再沒文化,再木,也還有一個面子,有自尊心。在這之前,他一直覺著這事的障礙只在爺爺那裡,他的顧慮也只在爺爺那裡。經過了這麼一個回合,他對她倒有了一點以前沒有過的瞭解,有了一點責任感了。就是在這時,他說了實話:「秀得,我就是士安。」邊說邊把帶來的餅乾、水果罐頭推過去,「給你娘。」他說。姑娘慌得手足無措:「你看看你看看……你來也不家去!」姜士安真誠道:「我怕你家裡人生氣。」姑娘說:「不生氣。」於是他對她又有了一點瞭解:挺通情達理。……二人一前一後走出了陳根寶的家,這時門外已經聞訊趕來了不少觀眾,你一言我一語地拿姜士安開起了玩笑。「你就是秀得家啊,來賠不是了?」「還不趕緊找笤帚,送去讓秀得娘打一頓!」「秀得,後晌甭給他做飯吃!」……

  那天晚上,他在她家裡吃的晚飯,過水面。吃罷了飯,兩人去她大嫂屋裡說話,這次說的時間就長了,有兩個來小時,有了這一番周折也就有了話題。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姜士安想,這事就這麼定了吧。他對她的感覺比不見面時好多了。事後,姜士安分析,這裡面確有對她有了一點瞭解的因素,也有既然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就努力往好裡去看、去想的因素。

  又是兩年,兩家老人決定讓他們成親。爺爺的信是村會計代寫的,女方的信仍由秀得大嫂代筆。連裡也同時接到了姜士安家鄉的證明信。一天,指導員找姜士安談話。「個人問題有什麼打算?」「沒什麼打算。」「支部決定讓你回去結婚。」「我還年輕……」「咱可不能當陳世美!」姜士安啞然。農村兵入伍後不要農村對象的問題一直是困擾部隊領導的問題,也知道原因各有不同,但是如果一一調查清楚、區別對待,領導整天就甭幹別的了,所以只能一刀切,只能按照現象劃類處理,基本原則就是,不許當陳世美。從連部出來,姜士安給當時已去了護訓隊的我寫信說了這事,不久後,便踏上了回家結婚的路。

  後來,我問姜士安,如果我回了信,你會怎麼樣?他反問我,如果你回信,你會怎麼說?

  十天的結婚假裡,他們領了結婚證,辦了酒席,住到了一起,但是,沒有同床。在外人眼裡他們是同了床的——一同睡在了一個床上——可惜外人的干涉只能至此,最後一個環節的主動權造物主給了誰那就是誰的,姜士安因之死死守住了自己。陳秀得無所謂,對整個過程中姜士安表現出的所有消極、被動、沒精打采都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只是在結婚證到手的那一瞬間,表情寡淡的臉上現出了一絲喜色。一年後,姜士安提幹。提幹後,好多不明情況的人給他介紹對象,他一一婉拒不敢越雷池一步。已經提了幹部,已經結了婚了,這時候要出點什麼事,就真成陳世美了。也是這年,陳秀得來隊探親,這一次,面對形勢已然死心踏地的姜士安與她同了床。事完之後,兩人說了會兒話,肉體的親近對感情還是會有影響的。那些話裡最重要的話是姜士安說的,他說:「儘管咱倆感情基礎不是很牢固,但我可以做到約法三章,一、不打你罵你;二、不背叛你;三、不拋棄你。」同時也對她提出了要求:趁著年輕,學一點文化。想法是,既然木已成舟,就在「舟」上下功夫吧。那個時候,他對婚姻仍沒有放棄他理想中的渴望。

  我問他:「現在呢?」

  他沒有正面回答,目光越過檯燈望著對面的牆壁。「說實在的,我對她從來就不是很瞭解。人確實老實,可也不是事事順從,有些事上,相當固執。就說讓她學文化的事兒,每次她都答應好好好,你書都給她找了,她放在那裡摸都不摸。」

  「也許她是沒這個能力不是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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