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九三


  從母親去世,我再沒回過家,也就再沒見過雁南;和小梅也是分手後的第一次見面。她剛走我們時而還通個電話,隨著時間推移,電話漸少漸無。心裡彼此是惦記著的,只是沒時間沒精力罷了,不管什麼情感,愛情友情親情,維繫都需投入,起碼要投入時間,中年女人已無力再做到樣樣周全了。但彼此的大致情況還是知道的。雁南的兒子人稱讀書奇才,上小學時連跳兩級,十二歲已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學習上不用雁南操心,生活上有他爹照顧,雁南只需一心工作,現在已經是軍區總院的婦產科主任。這次來北京是為乘機去美國,參加在美國舉辦的世界婦產科大會並做大會發言;小梅已經離婚又結婚了,和她的副連長。當初說是能在我這裡待三年,沒待到三年就走的原因是她的副連長召喚她了,當時我開玩笑不開玩笑地說她重色輕友,她還是執意走了,害得海辰兩歲半就進了幼兒園。他們去過深圳,跑過廣西,下過東北,吃過不少的苦,有一次坐悶罐火車坐了三天三夜。現在她和前夫百祥各自都有了各自的孩子,都是兒子。百祥的兒子是百祥的,根據是,長得跟百祥一模一樣,越大越像,站在一塊兒,就像同一款式大小不同的兩隻鞋。這使小梅欣慰,良心上少了許多自責,說到底,百祥是個厚道人。

  我點了幾個涼菜,又點了幾個素菜,後把菜單翻到了「肉類」那頁,這時雁南宣佈:「我不吃肉。」小梅伸過頭來看菜單:「有沒有加吉魚,廖軍醫最愛吃加吉魚。」雁南擺手:「你們想吃你們吃!我現在,凡帶眼睛的,一律不吃!」我道:「喲,我還要了個海米炒西芹!」雁南笑:「小眼睛的,湊合了。」小梅關心地問:「廖軍醫怎麼不吃肉了?我記得你以前——」雁南說:「以前我多大?現在血脂都高了。就是不高也不能再吃肉了,瞧瞧我這一身的肉!」雁南是胖得多了,地道中年體態。我說:「雁南,該減減肥了。」雁南揮手:「哪有那時間!」我道:「手術啊!吸脂什麼的,『想瘦哪兒瘦哪兒』!」雁南笑:「我可不想花錢買罪。主要的是,沒有動力:你是單身貴族,小梅呢,新婚燕爾,我減肥幹嗎?」「新婚燕爾」惹得小梅好一頓笑,笑夠了,關切地問我:「韓琳護士不打算再找一個人嗎?」我說:「不打算。」小梅搖頭:「那可不行!」雁南道:「怎麼不行?任何一種生活形式都可能完美,關鍵在於自己的努力和把握。」小梅便不再吭氣,一如當年在雁南手底下做衛生員時。那時,小梅對她的廖軍醫從來是言聽計從說一不二。在部隊裡形成的人物關係有時會貫串終生的,我就曾見過兩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一個稱另一個班長,另一個叫這一個小劉。雁南接著剛才被小梅轉移開的話題說減肥。「其實我試著減過肥,不為別的,那麼多衣服不能穿了,就很可惜;我還最不愛去商場買衣服,自卑;每年一到春天就開始發愁夏天怎麼過。都說夏天是女人的季節——夏天是苗條女人的季節。胖女人最怕過夏天,一到夏天就原形畢露。不像冬天,你臃腫還可以解釋為、理解為,穿得臃腫。」我和小梅笑了起來,雁南不笑。「想想還是得減肥。吃國氏營養素,不吃飯,一天吃兩包那玩藝兒,餓得頭暈眼花。如果這時他爹鼓勵鼓勵我,我可能還能堅持下來,可他爹不但不給予鼓勵,還潑冷水……」本來由於多年不見,乍見,氣氛多少有些拘謹有些僵,這時,漸漸開始放鬆,漸漸又像回到了從前,親密無間,無話不談,身邊也沒有任何的累贅。小梅單手托腮興致勃勃:「他爹說什麼?」雁南道:「說,你減肥幹嗎,我不嫌你誰還能嫌你,都這把歲數了。」我和小梅哈哈大笑,雁南也笑了。「所以我現在乾脆就死了這條心。但肉,的確是不能再吃了,你可以不要漂亮,但不能不要健康。」小梅點頭,「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心疼我給我省錢。」我看小梅:「給誰省錢?」小梅說:「我啊。」我說:「為什麼?」小梅說:「誰提議的誰請客,這是規矩!」我說:「沒聽說過。」……這其間雁南兩臂疊加放餐桌上左右轉頭笑眯眯看著我們做旁觀者,沒有一點要加入進來的意思,後來才明白這是因為她早已知情的緣故。服務小姐見此狀不失時機向我們推銷價格昂貴的菜肴,小梅看也不朝她看一擺手制止了她的聒噪,神情動作相當老到,我這才突然意識到,此時的小梅已不是彼時。

  小梅是有錢人了。房子汽車自不在話下,更重要的是,她和她的副連長現在有著一個屬￿自己的公司,公司有著兩千名職工,規模可謂不小。那是一家快遞公司,辦在省城。職工實行的是半軍事化管理。十人一班,四個班一排,三個排一個連,並且分別設有班、排、連長。每年部隊複退時節,副連長都要給省內各部隊發信介紹自己公司的情況,歡迎退伍老戰士加盟,不僅為復員老兵開了就業之路,同時,經過部隊嚴格訓練的復員老兵對他的公司也是一個加強壯大,雙贏。剛開始省城的快遞公司如雨後春筍,幾年下來,大多數關張,剩下的也是苟延殘喘勉力支撐,概由於小梅他們公司發展得勢不可擋。半軍事化的嚴格管理和素質良好的員工是他們成功的主要因素。小梅給我們講了這樣一件事:一次一名遞送員走半道自行車帶給紮了,東西要求十二點半前送到這時已是十二點,修車來不及該員工毫不猶豫打了出租。送一件東西路再遠收費都是十元,打車最低也要十元,得員工自己掏。事後問這位員工當時怎麼算的賬,他說沒算小帳算的是大賬,是公司的信譽。更具戲劇性的是,出租車在距目的地還有一公里時遭遇堵車,該員工毅然棄車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完了剩下的一千米,當他大汗淋淋準時出現在客戶面前時客戶不能不感動感慨,以至於他們公司根本無須花錢另做廣告,只靠客戶的口口相傳,工作量就可達到滿足。小梅這次來京是來做實地考察,她的副連長想做分公司,首先就選中了北京。快遞公司更適合大城市。她和雁南是在來京的火車上遇到的。早晨她去上廁所,有人,她在外面等。廁所門開,裡面走出了雁南。原來二人就在同一節軟臥車廂裡,只由於上車時間是晚上,上車後都睡了,才沒有見著,兩人在廁所門口就決定了下車後來找我。

  我由衷道:「很好,小梅,很好!」

  小梅長歎:「唉,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從前,他是鐵了心要在部隊裡幹的,連長營長團長師長,一路幹上去,就因為我,轉業了,想起這事,就覺對不住他。」

  我嚷:「你對不住他?你成全了他!別以為沒得到的就一定比得到的好!他說什麼了?」

  小梅含意不明地擺手,點頭,笑,眼圈卻慢慢紅了。我看雁南,雁南正低頭用陶瓷小勺專心致志啜她那份六十八元一小盅的澱粉湯,菜上來之後,她就一直在喝這湯,大概是為了占住嘴巴不吃東西。

  「有些事,說是說不清的。」小梅擦了擦淚,開始說,「等哪天,有機會,你們去他的辦公室看看就知道了。他的辦公室就是一個軍事指揮部,比真正的軍事指揮部還軍事。筆筒是迫擊炮彈殼做的,放文件的盒子是高射機槍的子彈匣做的,牆上掛的是軍用挎包子彈帶工兵鍬,桌子上擺的是各種型號的彈頭粘起來的坦克,潛水艇,火炮。一張書店裡公開賣的城區交通圖,他也得像軍事地圖那樣給它弄上兩幅金絲絨布簾子遮著,用的時候拉開,不用的時候拉上,跟真的似的。有一次我忍不住了,我說,滿大街都有、誰都能看的破地圖,你遮它幹嗎?他說這上面有公司所佔領的服務區域,是我們的商業機密,商場如戰場——聽聽,都魔怔了!都成病了!我看他這輩子,不管掙多少錢,不管老婆孩子怎麼好,都不會滿意了。」

  雁南放下了湯匙。「小梅,隨他去,過幾年自然會好,他今年多大了?……就是嘛,才三十多歲,還太年輕。就說我,從前,年輕的時候,對他爹很不滿意,嫌他窩囊沒出息。他那樣的男人要年輕姑娘們看,十個得有十二個瞧不上他。可我現在就覺著他很可貴:咱這方面不行,那方面就多出點力氣,不像有些男人,在外面堅持男女都一樣,老婆也得掙錢回來;到家裡就堅持男女有別,老婆幹家務天經地義。比較起來,他至少是樸實的,老實的。……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像我這樣天真浪漫的人都能變,變得務實了,豁達了,客觀了,你那位副連長肯定也會變,隨著年齡增長,慢慢變得成熟起來。」

  小梅搖頭:「他不會!廖軍醫,他和你還不太一樣。」

  「能不一樣到哪裡去?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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