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五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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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了沒幾行字手就麻得攥不住筆,掐住手心使勁揉,好一會兒才能再寫。原以為是長時間不寫字的緣故,後來才知是落了病了,「月子」沒有坐好,精神焦慮,勞累,過早接觸涼水,可能都是原因。直到現在,十幾年了,右手仍不能長時間寫字,不僅寫字,類似的勞動都不能久做,比如拖地,比如騎自行車,硬撐著做下去,就會發麻,一直麻到小臂。如果不是電腦及時出現使我得以「換筆」,就我所從事的行當來說,我得算是殘了。 還給母親寫了信。 孩子出生不久母親就派了妹妹前來探望,妹妹來時正趕上我們家的最鼎盛時期,彭湛在,保姆也在。她進門時彭湛在廚房裡剛把燉雞湯的高壓鍋蓋揭開,兩人隔著一層熱騰騰的汽霧打的招呼,那一幕給了妹妹很深的印象:妻子坐月子,丈夫燉雞湯。事實是,當時彭湛正準備給自己開午飯,每次雞燉好,我喝湯,他吃肉。把肉從湯裡撈出來,趁熱澆上醬油,拍上點蒜末,開一瓶二鍋頭。他的酒不僅沒戒,程度似乎更深,但這時我已根本不再管他,他已不在我的心上,正如我已不在他的心上。站在廚房的桌前喝酒吃肉,就是一頓飯了,一隻雞夠了,主食都不必吃。我是後來才在書上發現,只喝湯不吃肉是一種認識上的誤區,營養其實還是肉裡面多,只不知彭湛當時是否知道這點。妹妹來了他當然要放下自己的午飯來招呼妹妹,路過衛生間時,妹妹又看到了正在裡面吭哧吭哧洗尿布的小保姆,一切都合乎常規有條不紊;來到臥室,我正給嬰兒餵奶,臥室關著半邊窗簾,房間裡幽靜清淨。於是妹妹站在床頭看著我微笑,「很幸福吧,當了母親?」我點頭,其實當時我皸裂了的乳投正疼得鑽心。奶水太少,海辰不得不使勁吸吮,導致了乳投的皸裂,但是越不吸奶會越少,只得忍著疼讓他吸。這些我都沒跟妹妹說,說了於事無補,徒然地讓母親擔心——她是母親派來的欽差大臣——何苦來呢?我們姊妹間有一個沒約定過的默契,誰也不准回娘家坐月子,誰也不許把孩子送到家裡讓父母帶,再大困難,自己解決。父母一生不易,應該有一個屬自己的晚年。妹妹放下兩大紙盒子的東西當晚就乘車返回了,帶著一個「幸福」的印象回家向母親彙報去了。她原本打算住幾天的,請了一周的假,沒住一是實在住不下,二是發現自己在這裡也沒什麼用處,反要我們張羅她的吃住。走前她跟我說,能寫信的時候給母親寫封信,母親很惦記的。 我給母親的信中說,嬰兒好,我好,彭湛也好。次日,把兩封信同時發了出去。 彭澄來了,從西藏來,去301醫院送病號,領導給了她十天的假,都知道她在北京有親戚。 彭澄來送的病號是一個團長,因感冒引起了腦水腫,肺水腫。那位團長駐守在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山上,在那種嚴重缺氧的地方,一個普通感冒就可能致命。那是位英雄團長,才三十五歲,軍區派直升機把他從山裡接了出來,先是送到了四軍醫大,又從四軍醫大轉到了北京。彭澄說粗通醫學的都會知道這團長根本就是活不成了,之所以還要這樣轉來轉去,除了尚存的一絲絲僥倖外,更多的,是一種姿態,一種精神,一種思想政治工作,是為了他的士兵戰友親人,以及所有那些依然駐守在高山上的活著的人。一說到這位團長彭澄的眼圈就紅,她說韓琳姐你沒有見過他你不知道他有多優秀,他不僅精通軍事熟悉部隊而且居然還會寫詩,《人民日報》上都發表過,《人民日報》啊!又說如果她早認識了他肯定會愛上他,可惜他結婚了孩子都有了,女孩兒,六歲,漂亮得沒法說,集中了父母身上的精華。女孩兒的媽媽也漂亮,大眼睛雙眼皮,是重慶一家大公司的會計師。 現在的彭澄一點都不後悔去了西藏,說起西藏來就滔滔不絕刹不住車兩眼放光。她說她的收穫大極了,去了才幾個月已經記了三大本子的日記,初步打算寫三本書,一本有關西藏的書,一本有關西藏軍人的書,一本有關西藏軍人妻子的書。並且還當場拿出了她寫的一首詩,詩的題目叫《墓地裡只有一個她》。詩的真實背景是這樣的,她們乘車進藏時車差點翻了,驚嚇過後,車上的女孩子們就七嘴八舌地說開了,主題就是:假如真的「光榮」了。一個女孩兒說要是她「光榮」了,就請大家跟組織上說,把她埋到某某烈士陵園去,於是馬上就有人說:「你好傻喲,那裡就你一個女的,好孤獨的嘛!」……這使彭澄大為感慨,據此敷衍成詩: 墓地裡只有一個她 你跟誰說話? 墓地裡只有一個她 你不寂寞嗎? 墓地裡因為有了她 冰峰都變得溫柔; 墓地裡因為有了她 白雪也悄悄融化。 你給單調塗上了一抹粉紅, 你給秋冬帶來了活潑的春夏, 你是群雄中的一匹牝鹿, 你是叢綠裡的一簇鮮花, 你是我心中永遠的偶像啊, 永遠明亮的眼睛永遠飛揚的短髮。 假如祖國需要我也會來到這裡, 春夏秋冬日日夜夜同你做伴, 一起說著我們年輕女兵的悄悄話…… 看著這詩聽著彭澄說的那些事兒,感覺上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兒了,心情悵惘、憂傷,難過得要命——青春已逝。那充滿著理想、夢幻,我的健康的、美麗的、純淨如月亮的青春啊。而今那月亮高懸在遼遠的夜空,已然是可望而不可及,永不可及。 「韓琳姐,你怎麼了?」 「……喜極而泣。」 「為什麼事兒?」 「你來了唄。」 她根本不信,審視地看我,然後說:「別不好意思承認,是不是,被我的詩,感動了?」 我愣了一下隨即連道:「是是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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