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海鴒 > 大校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 |
三〇 | |
|
|
那女孩兒又問了:「你什麼時候調到北京的?」我說了什麼時候。她緊接著問:「直接從海島調去?」我點點頭。屋裡忽又靜默,但此靜默已不是彼靜默——甭管咱有名沒名,能直接從海島調到北京,也不簡單嘛。 「我看過你的小說。」 這時,聽到有人這樣說。聲音發自屋角,以致我歪了歪身子,才看到了說話的人,黑眼睛,小嘟嘟嘴,短髮像是剛剛洗過,蓬蓬松松。個頭目測跟我差不多,腿非常長,估計我穿三號軍褲她得穿二號。我有些緊張,好不容易才把話題扯開,又給拉了回來!臉上保持住微笑,心裡緊張盤算萬一她要是張冠李戴了我是給予糾正還是將錯就錯,同時嘴上敷衍:「是嗎?」 「是,《解放軍文藝》上,好幾篇寫女兵的,我最喜歡《她們的歌》。」 「那是她寫的?」雀斑小胖子歪著臉看我問那女孩兒,目光裡帶出了與前不同的審視和打量。 「應該是,作者韓琳嘛。『琳』是雙木林再加一個王是嗎?」 我點了點頭,不知該說什麼,我沒想到,怎麼可能想到? 小胖子欣喜的一聲尖叫,沒容我看清怎麼回事,她手裡變魔術般出現了一個本子,並且,拿著這個本子來到了我的跟前讓我簽名!事情變化之快像旋轉著的萬花筒令人猝不及防頭暈目眩。喜悅是喜悅,同時還心虛,下意識瞟一眼小胖子遞過來的本子,上面已有的一個簽名更是嚇我一跳,那名字是:田華。有心不簽,怕顯得小家子氣;簽,除了心虛還有一個非常現實的障礙,字難看。正躊躇間一支摘了筆帽的筆送到了眼前,把我逼上了梁山,簽!字難看,用連筆掩飾,龍飛鳳舞,刷刷刷,一蹴而就,也算有個氣勢有個風格。這麼想著,心裡安定了些,於是屏氣,提筆,手竟又抖了起來,好不容易把手也安定好了,把名簽了,還沒等鬆口氣,又一個本子遞了過來,一本完了,又是一本……恍惚間,感到屋裡十幾個女孩子都聚攏在了我身邊;恍惚間,聽到了小胖子喜悅的尖叫:「那天彭澄給我們讀《她們的歌》,我就猜作者肯定也是在部隊醫院工作,肯定也是女的,要不然不可能寫得這麼像——還真的是!是不是彭澄,我當時是不是這樣說來著?」恍惚間,我想,原來明星是這樣製造出來的。 彭澄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一個部隊的文學愛好者,一個部隊的女文學愛好者,這是我的小說之所以能被她看到並記住的三個重要要素,三要素缺一不可。她日記本扉頁上用以自我鞭策的警句就是:理想——改行,從事文學創作!這理想彭澄不輕易示人,怕被說成好高騖遠不安心本職工作,但是對我毫無隱瞞。她視我為知己,為人生榜樣,一遍遍問我怎麼走到的今天這一步,我只好一遍遍地跟她說,她就一遍遍聽,每一遍聽都像是第一次聽,眉頭微蹙,黑眼睛盯著我的臉,像是要把我說的每一個字吃進心裡。我說完了,她會長歎:「其實我也是這麼做的呀,可我怎麼就是不行呢?」 「你才二十二歲。」 「我『都』二十二歲了!」 「那我都三十了,別活了。」 「你我怎麼能比?」 「怎麼不能比?」 「怎麼比?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三十歲的團長年輕吧,二十多歲的戰士呢,就是老兵了。你我也是同理,你已經功成名就啦韓琳姐!」 「功成名就!我算是什麼功成名就!功在哪裡名在何方?」 說這話時我沒有一點矯情,這時我和彭澄已是朋友我不願意讓她對我有不正確的認識,那樣就沒意思啦。她卻說: 「我要能達到你這一步,就心滿意足了。」 「你要真達到了我『這一步』,你就不會這麼說了。」 「知道知道。就好比,肚子餓時會想,要能吃飽就好了;到吃飽了時又想,要能吃好就好了;到能吃飽吃好時就又想了:吃飽吃好算什麼?豬的理想嘛!」我笑了起來。彭澄常會突然蹦出這麼一些不著邊際的插科打諢的話來,叫人忍俊不禁。 當時我們剛吃完午飯,正沿著一條旁邊佈滿了綠色偽裝網的小路繞著圈散步。我曾建議去前面不遠的山上走走,她說不行,所裡規定她們的活動範圍只限於以所部為中心的方圓二百米之內,也是出於安全考慮。所以她們來前線快一年了,其實什麼都沒大見著,還不如我來這幾天見的東西多。站在這裡極目遠眺,除了山還是山,大山小山遠山近山。山裡沒有四季,只分雨季旱季。雨季名副其實,沒完沒了地下雨;旱季徒有其名,沒完沒了地下霧,那霧淡時如蟬翼,濃時像牛乳,再濃一濃時,就是雨。眼下正是這裡的旱季,群山在雲裡霧裡。 「韓琳姐,」彭澄遙望著霧裡的群山,「我們兵站宣傳科說,只要能在《解放軍報》上登兩篇文章,就能調到兵站去。」說這話時她的黑眼睛像是都罩上霧了,迷茫,悵然。 「《解放軍文藝》行嗎?」 「當然行啦!」 「《解放軍文藝》我認識人,我幫你想想辦法。」 她的黑眼睛一亮:「那我就能改行啦!我一點都不喜歡幹護士,先聲明這裡決沒有瞧不起護士的意思,不喜歡不等於瞧不起,我不喜歡的工作多了,我還不喜歡做國家總理呢!我的意思是說,這是個個性問題,不是思想問題。」 「誰說你是思想問題了?」 「領導呀!」她說,說完後又小聲補充,「還有部分的同志們。」我笑笑沒吭,不想批評她但也不能慫恿她,畢竟她還小還要在這個單位待下去。這時她伸出一隻手攬住了我的胳膊,那手很暖,很軟。我們走在雲南的群山之間,霧越發的濃了,濃得我們的頭髮上開始往下滴水。彭澄又道:「其實我工作做得很好,這點覺悟和能力我有。可是不管我怎麼做,他們都說我不安心本職工作,至今,入黨立功全沒我份兒。」我握了握她攬著我胳膊的手,沒說話,沒話說。 一進醫療所,碰上了彭澄的護士長。護士長很胖,婦人的胖,沒脖子沒腰,才三十出頭的年紀。據說從前還行,生了孩子就成這樣了。她吩咐彭澄下午上班後去三病室,任務是:「陪傷員們聊聊天,快過春節了,容易想家。」彭澄從嗓子眼裡「嗯」了一聲,垂著眼睛轉身走了。 護士長對我笑笑:「不高興了。都不願意去三病室,嫌沒意思。一病室有個偵察兵,偵察兵嘛,兵裡的尖子,加上小夥子長得也帥,會唱會跳,挺招人;二病室軍長的司機在,是位消息靈通人士,天上地下的事沒他不知道的。我看他是吹牛,架不住女孩子們信,也是我們這裡太閉塞太枯燥了。三病室什麼沒有,八個傷員八塊老實疙瘩,上回派小丁去,一下午,一個和八個,大眼對小眼,不說話,說不起來。下班後我批評小丁,小丁委屈得哭,也知道不能全怪她。」 「彭澄行嗎?」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