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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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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飛來到隊辦公室,辦公室沒人,話筒擱桌子上,孤零零的。他抓起電話喂了一聲,聽到熟悉的一聲喚:「飛飛!」從耳朵淌進心底,淚水嘩地出來洶湧澎湃令他猝不及防。「飛飛!飛飛?」那邊傳來一迭聲叫,彭飛深吸口氣,回叫了「媽媽」。自以為聲音正常,媽媽卻發現了問題:「你鼻子怎麼齉齉著,感冒了?」倒給了彭飛理由:「啊。現在好了。」「我說這麼長時間沒來信,肯定有事!發燒了沒有?好徹底了沒有?沒好徹底千萬別硬撐。得吸取你爸的教訓,感冒了不好好治弄成鼻炎,被淘汰……」彭飛想說:「別說了媽媽!」說不出,淚水哽住了嗓子,哽得痛,心更痛,為媽媽的關心裡蘊含著的那個期望。一隻手把送話器緊貼身上,另一隻手掏手絹捂住鼻子清理鼻腔,確定能說話時,用開朗輕鬆的語調說:「媽媽,我不想在這兒幹了。我已經買好火車票了,後天到家。」硬硬的紙板車票貼放軍裝前胸的兜裡,他剛才上街是為買它。 海雲大吃一驚:「怎麼回事?」彭飛說:「回去說吧。」海雲穩定情緒,按照自己的分析試著說:「飛飛,部隊肯定苦,走前你爸爸跟你說過。這需要一個過程,頂過去這段,就好了……」彭飛道:「我不怕吃苦,」為不哭他的聲音略顯生硬,「我各項成績優秀不信你可以讓我爸打電話問——」為「優秀」他竭盡了全力,收穫的卻是慘敗,極度痛苦屈辱沮喪無助衝破了意志力外殼的包裹,淚水再次湧出塞住口鼻卡斷聲音。海雲焦急萬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飛飛!」彭飛大口吸氣,大口吐氣,調整呼吸:「媽媽,人,肉體上可以受苦,精神上不能受辱。我們隊長他,心理變態,他是個變態!」大致明白了問題的方向海雲不再追問,急急忙忙道:「聽我說飛飛,媽媽馬上過去。在媽媽沒到之前你不要採取任何行動該幹什麼幹什麼!火車票不要管它廢掉算了!記住,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一定等媽媽到了再說!」 在海雲等彭飛接電話的工夫,湘江有事去了辦公室,母子通完話他還沒回來,給海雲以獨立的空間時間將事情的紛亂頭緒捋清楚。一、馬上買火車票,買最早的車次;二、不告訴湘江,徒然增加他的負擔,且於事無補;三、找個離家外出的理由:林子燕約同學們去她丈夫開的怡景莊園住幾天,在遠郊,幾天不一定。 是夜,彭飛幾乎沒睡。頭一夜下決心走時的輕鬆不復存在。才發覺事情遠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他的事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是與他有關的所有親人的事,尤其,是媽媽的事,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但不能不在乎媽媽。媽媽會是什麼態度?輾轉到不知幾點剛迷迷糊糊要睡,起床的軍號聲響,他只得硬撐著起來。媽媽囑咐他,在她到前該幹什麼幹什麼,他答應了的。 王建凡向宋啟良請示:「班長,今天的值日讓彭飛做吧,我們倆換,我出操。」他今天值日。宋啟良好心提醒:「今天跑10000米!」王建凡表示知道。宋啟良讓彭飛留下值日,並特地說明是王建凡的意思。彭飛只點下頭,看王建凡一眼的意思都沒有,更別說表示感激。心身疲憊得麻木。 教導員于建立匆匆向學院門口走,哨兵來電話說他們隊學員彭飛的母親來了,放下電話吩咐通信員把家屬房收拾出來向外走,走幾步折回,匆匆查彭飛資料,確定了其母是「隨軍家屬」。一路走一路嘀咕:她來幹什麼?上周班長會宋啟良提了句彭飛家來過電話,當時沒在意,現在想,是不是彭飛跟家裡告了狀,他母親來興師問罪?父親是領導,母親是家屬,前者有權有地位,後者什麼都沒有包括沒覺悟,這種組合的父母最難對付。平心而論,他認為徐東福對彭飛的做法過了,作為搭檔他都覺得「過」,何況人家父母? 彭飛母親與想像中的不一樣。想像中是一個燙著卷髮體態肥臃的中老年婦人,結果相反,直發,清瘦。最大的不一樣是,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透著股知書達理有文化有教養的勁兒。但,人不可貌相;再,就算她表裡如一,往往,有文化比沒文化的更難對付。哪有學員入學剛一個月家長就跑來的?她肯定有事。 于建立帶海雲向家屬房走,仿佛隨意地問:「您來,彭飛知道嗎?」海雲猶豫一下,不知兒子怎麼跟領導說的,就實話實說:「知道。」又補充:「具體時間不知道。」證實了于建立的分析:她來,他們母子事先在電話裡溝通過。家屬房已收拾好,鋪上了乾淨床單枕巾,臉盆裡有水,桌上有暖壺,掂一掂,滿的。于建立讓通信員跑步把彭飛叫來,馬上下第二節課。海雲忙制止:「中午再說,不要影響他上課!」這話給了于建立兩個信息:一、她雖是家屬但還不算不懂事;二、她想讓兒子在飛行學院幹下去。 通信員走後,于建立讓海雲洗把臉,喝口水,休息一下,坐了一夜的火車。他呢,去食堂安排一下午飯,下午和隊長一塊兒過來,徐隊長去大隊開例會了。說完想走,沒走得了。對方接著他的話自然而然跟他聊上了:「噢,徐隊長開會去了。……徐隊長多大了?……二十八就正營了!肯定很優秀了?」貌似閒聊,句句有的放矢,這「的」正是徐東福。要不,在她面前的是于建立,若為沒話找話說,也該問問于建立「多大了」而不是「徐隊長」。于建立格外謹慎:「是。徐隊長是我們學院最年輕的正營,比較全面。帶過兩屆學員,成績在學院都是最好的。彭飛他們是他帶的第三屆。」緊接著這話她又問:「彭飛在這裡表現怎麼樣?」于建立字字斟酌:「能力很強,成績很好,在同學中有一定威信……」邊說腦子裡邊飛快轉,考慮到關鍵處時,怎麼說,後悔沒先給徐東福打個電話溝通一下。這時一聲「報告」,通信員進來,叫他接電話,于建立如獲大赦溜走。 得知彭飛母親駕到,徐東福冷笑,苦笑:如果這事攤宋啟良身上,他母親能來嗎?不能。彭飛母親就能,人家是首長太太。這事解決不好——不合彭飛母親意——她有可能會通過她家首長找到上頭去。主力部隊的師長如同大樹,地上看是一株,地下根系粗壯發達八方延展,你根本不知它能抵達何處!午休後,徐東福跟于建立一塊兒去家屬房,直走到門前都沒想好這事該怎麼對付,敲門時思路刹那間清晰:來了好!三方對質,免得當媽的只聽一面之詞!不料彭飛不在,上課去了。事先告訴宋啟良通知他下午不必上課,陪陪他媽他媽剛到,他還是去了。 是海雲堅持讓彭飛去,午休結束號聲一響就催他走。彭飛跟媽媽講道理:「我主意已定,上課已沒意義。」時間不允許多說,海雲動手推他:「什麼你『主意已定』!要依你的主意你現在已經脫離部隊成了逃兵,戰時逃兵要判三年以上七年以下的拘役,就是平時給你一個處分那是輕的!」彭飛扒住門框同媽媽據理力爭:「我走了再回來,他給我處分;我走了不回來了,他怎麼給我處分?」「不回來你打算幹什麼?上學?工作?身上背著一個『逃兵』的污點,誰要你?走!趕緊地!」不由分說。彭飛只好走,打算上完課回來再跟媽媽好好說。 海雲張羅徐東福、于建立坐,抱歉說走得急沒能帶點好吃的。邊說邊收拾桌上的碗筷盤碟——母子吃飯時一直說話,直說到剛才沒顧得收拾——于建立幫著收拾,徐東福小半個屁股挨椅子邊坐著,直挺挺的一動不動一言不發。一切就緒,海雲開口,說正事。無論從輩分還是身份,這事兒都該她先說,先表態。她說:「彭飛的最大缺點是,個性太強。客觀原因,獨子;主觀上,我的教育有問題。覺著他父親長年不在家,虧欠他,便想在我這方面多做彌補。家中的一切他是中心,把他給慣壞了寵壞了,以至於他受不了委屈吃不得苦……」徐東福、于建立對視,同感意外。于建立忙道:「不不彭飛很能吃苦,在這點上,有些農村來的學員,都不如他。」徐東福連連點頭:「是,是是!」海雲搖頭:「我指的是精神上。精神上這個孩子不夠堅強,過於自我。從小到大他一直順利,順慣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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