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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他沒去過彭飛家。放學與彭飛同行路過幾次,嚴格說路過的不是彭飛家僅是他家所在的那座大院:進門一條永遠整潔的柏油大道,道兩邊兩排筆直的參天大樹,從院外看去,視野的盡頭是樹。樹後邊是什麼?應該是房子。什麼樣的房子?房子裡什麼樣?不知道。很想知道,絕不問,小心翼翼掩飾局限自己探索,在彭飛進院後借著目送遠遠向院裡眺望。不敢離得太近駐足太久,有一次他因此被門口哨兵注意到了,幸虧在對方欲走過來查問前,他騎上車逃走。大熊家已讓他感到震撼了,都遠沒有這個程度。視野局限會導致人的想像力貧乏,也會導致無限放大——也許二者壓根就是一回事情——放大的不僅是諸如廁所之類的具體事物,更是這具體事物背後的地位及權力。

  羅天陽對彭飛苦口婆心:「再不花你父親一分錢——你說你在他面前吃口飯都嫌噎得慌——是你的原則嘍?」彭飛點頭,羅天陽也點頭,接著說:「上軍校當兵,也不願意?」彭飛再點頭,羅天陽也再點頭,加重語氣接著說:「掃大街拾破爛,得算是賭氣吧?」這次彭飛沒馬上點頭或搖頭。面對羅天陽的冷靜誠懇,他不能不也冷靜誠懇。羅天陽注視他等待回答,片刻後,他點了頭。羅天陽輕噓口氣——該同學還沒不懂事到不食人間煙火的程度——說:「好!那你只能參加空軍招飛,它基本符合你的所有原則。你看啊,」單手掌把,騰出只手伸出一個指頭,「不用花你爸的錢。」伸出第二個指頭,「不能說穿上軍裝就是兵,飛行員算什麼兵?這你比我清楚!」伸出第三個指頭,「從前途的角度說,飛行員是一條不錯的路。」彭飛沉吟,羅天陽進一步道:「先報個名,想去、去,不想去、不去,兩個選擇;名都不報,想去也去不了,沒有選擇!」

  最後這句話徹底打動了彭飛,對,先報上名再說,馬上!羅天陽本想利用中午時間去的,見狀,當即決定,捨命陪君子,不上學了,一起去!

  他們來到報名處,負責報名的小軍官給他們一人一張表,讓拿回去找家長簽字,父親母親都得簽,少誰都不行,說完便低頭看他的報紙。彭飛沉著地用商榷的口吻道:「報上名先參加體檢是不是更合理一些?你們體檢很嚴,身體不合格直接PASS,省得我們白跟家長囉嗦。」想法很簡單,不到非驚動媽媽時不驚動她。小軍官從正看的小報上抬起頭來,注意地看彭飛一眼:身條挺拔五官端正毛色烏亮著裝整潔,不像一般老百姓家的孩子,一般老百姓家的孩子也不會這樣說話——人家都是雙手接了表格答應著走二話沒有——你牛什麼牛?想顯擺也得分地方!自我中心自以為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這種人就是欠呲兒!小軍官複低頭看報,看著報慢悠悠道:「先參加體檢後再跟家長說,我們怎麼就沒想到呢,還得麻煩你們多跑一趟腿兒?我們只想我們這邊了,只想,招飛體檢呢,是個系統工程,初步體檢過了,得集中起來住,複檢,複檢三天,市里查完了省裡查,從頭到尾查下來,要費很大的勁兒得花很大一筆錢。我們擔心給你體檢完了,你身體合格了,你家長不同意,所以想一定得先讓家長簽名同意才行。你看啊,一邊是你們得多跑一趟腿,一邊是我們可能白給你體檢一次,都是成本,怎麼做,用你的話說,才能『更合理一些』呢?」彭飛不說話了。羅天陽始終不說話,一來自己視野局限慎言為好,二來有事由彭飛出面能者多勞。小軍官沒聽到回答,這才抬起頭,微笑著:「你要也想不出更合理的辦法,就照規定,先去找家長簽字。」說完看報再也不看他們,只一隻手放在臉前,手心朝裡向外擺,如轟蒼蠅。

  彭飛對小軍官的譏諷全沒感覺,令對方白費了工夫。他騎上車扭頭就走直奔父親單位急不可待,一路上,一個畫面在腦海反復閃現:進門,把招飛表格拍他辦公桌上,簽字!羅天陽看得極准,掃馬路拾破爛得算是氣話,真不考大學下步怎麼辦他真還沒想,真想真沒轍。空軍招飛宣傳畫他是看到了的,沒往心裡去。「絕不當兵」是心裡話,卻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偏見所致,兵和兵是不一樣的。連羅天陽都知道,飛行員算什麼兵?就算是兵,也是兵中的貴族!當年,父親想當飛行員沒能當上,那麼如今,他當給他看!政審和文化沒問題,就剩身體,身體目前也沒發現問題,媽媽一直說他身體方面遺傳了父親,一流的基因。對了,當年父親為什麼被飛行學院淘汰了這事他沒說他向來只說自己光輝的一面,彭飛也沒問過,沒興趣。像他那麼優秀——私下裡,某些方面,彭飛不得不承認父親的優秀——都會被淘汰,因為什麼?這事兒得想著問問媽媽,好引以為戒。……思路暢通思緒飛揚,揚眉吐氣的快感在全身鼓動,一下一下用力快速蹬車,將一個一個騎車人甩在後頭,費勁踩著二八男車的羅天陽更是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嗖嗖地騎著車彭飛又想,有的時候,很多時候,其實就是個思路問題,思路通了一通百通。

  湘江在辦公室接電話。海雲的。海雲輕易不會在上班時間打他辦公室電話,顯見得這個電話對她的重要。電話中她這樣開的頭:「你最近下部隊不下?」湘江說不下。她就說了:「你看啊湘江,飛飛還有幾個月高考,這個階段我得重點保障他,家裡頭多個人多個事兒,我想,如果你實在下不了部隊得留在師裡,能不能去招待所住一段時間?」湘江萬萬沒有想到,身體一挺,忘記了受傷的臀部,一陣劇痛讓他差點沒能「哎呀」出聲,手扶桌子費力起來,站著接電話:「聽你這意思是,我現在在家裡不僅幫不了你,還成了你的負擔?」她說:「你不是負擔,飛飛也不是。但你們倆在一塊,就是。我總怕你們倆一句話不合,就戧戧起來,一天到晚提著個心。父子關係本來就不好處,你們倆在一起時間又太少,這種情況下,有一點誤會,就容易形成碰撞。他小的時候還不要緊,鬧完了,他頂多哭兩聲,你呢,也不會真往心裡頭去。現在不一樣,現在他成年了,兩個成年人鬧起來,對兩個人都會是很深的傷害,我夾在你們倆中間的那個滋味……我這人脆弱,擔不得事,受不了家裡頭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更擔心會因為這影響到你的工作和他的學習。」湘江苦笑:「你更擔心的,還是怕影響到他的學習吧?」電話那頭海雲的聲音充滿苦惱:「湘江!通情達理一點好不好?現在,兒子高考是這個家裡的重點。當然當然,這都不應該成為他頂撞父親的理由!湘江你批評得對,我對孩子的教育是有問題,過分周到過分關照過分呵護,」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報告」,顯然海雲在那邊聽到了,急急忙忙搶說:「我再有幾句話就完——飛飛自身也有問題問題很多很大!十八九歲正是青春期叛逆期這些事我理論上知道但也沒想到會這麼嚴重,這兩天發生的事兒我也很意外沒想到他竟能這樣!這孩子是不像話太不像話很不像話要不那天我也不會打他!這些問題高考完了我會跟他總起來談算總帳,但是現在湘江,還是那句話,抓重點!」門外的人再次「報告」,而電話那頭的海雲如果得不到明確回答顯然就無法安心,湘江長歎著說句:「我今天就去住招待所。」掛了電話,對著門外說:「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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